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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祖斐用手接了一点点水,洒向那盆铃兰。
花香渐浓,小小蓓蕾光洁精致,像假的一样。
真可悲,太好了就似假的,真的非有暇疵不可。
医生检查过后,说几句使祖斐宽心的话。
祖斐也愿意相信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中午时分,祖斐看起历史小说来,十分着迷,心想不知靳怀刚写的是何等样的作品。
相由心生,那样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写出猥琐的文字来吧?
〃妈妈。〃祖斐一呆。
谁叫妈妈?她苦笑,别开玩笑。
转过头,看到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人儿,刚学会走路模样,伸展两只胖胖手臂平衡身体,看着房内人笑,一边叫妈妈。
〃哎呀,〃祖斐蹲下来,〃你怎么流浪到这里来,我不是你的妈妈。〃
小孩一步一步谨慎地朝她走来。
祖斐紧张极了,如何应付呢?干脆诈癫纳福,一把拥在怀中算了。
这时她听见有人呼叫:〃宝宝,宝宝。〃
那孩儿听见,迟疑一下,停住脚步,身体晃两晃,转身,又向走廊走去,动作机械化,祖斐看在眼内,大笑起来。
他的真母亲抱起他,朝祖斐歉意地点点头,离去。
这就是小说家笔下所谓偶遇了。祖斐惆怅地想,她与婴儿的缘分,止于此。
〃祖斐。〃
〃噫,你好。〃
靳怀刚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雪白衬衫,精神奕奕。
这正是祖斐最喜欢的两种颜色。
较早些时候,祖斐热爱换新装,大包大包买回来,天天不同款式。
结果一日她听见母亲同亲戚说:〃祖斐穿那么多衣服,最好看最神气还是那套校服。〃
之后她思想便有点搞通,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洁庄重的作风。
〃今日精神好得多。〃
祖斐停下神来,〃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来。〃
他微笑。
〃真没想到小小几个花蕾便能制造一室清香。〃
靳怀刚答:〃我们那里盛产白色香花。〃
祖斐抬起眼睛,〃你们那里?〃
〃啊。〃他一怔,〃是。〃
〃靳先生是华侨吧?〃
他点点头。
写作、种花、阅读,多么悠闲高雅的生活,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实际地飞到老远老远。
〃没想到你喜欢花,改日我再替你带来。〃
祖斐笑,〃我还以为今日会有缘一睹大作。〃
靳怀刚想一想,看着祖斐说:〃只怕你一看拙作会吓一跳。〃
他说得有点认真,祖斐不禁担起心来,他到底写什么?
幸亏他又说下去:〃我比较专长写报告性文字,甚为枯燥。〃
〃不是写小说吗?〃
〃小说也有很多种。〃
〃爱情小说?〃
靳怀刚笑,〃当然,小说中少不了这个元素,〃
〃我一直佩服搞创作的人。〃
靳怀刚又笑,〃不外是一份职业罢了,不过我们那里的社会风气较你们更重视艺术。〃
祖斐听在耳中,颇有同感,〃本市颇有急功近利作风,艺术家地位不高,你们那里当然不同。〃她假设他来自北美洲。
靳怀刚转变话题,〃看我带来什么。〃
〃什么?〃
他提起公事包,打开来,像变戏法似地取出葡萄酒与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怀,启然毫无顾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鲜美吸引,但还不是主因。她觉得靳怀刚叫她松弛开怀,她可以放心率意而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会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这一刹那,祖斐对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还备有杯子,开了瓶塞,斟出酒来,递给祖斐。
祖斐轻轻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咙,香甜醉,使她惊为天酒。
不禁失声,〃这是什么酒,国色天香。〃
靳怀刚笑,〃祖斐,没想到你是刘伶。〃
〃再给我一点,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买,我抬两箱到周国瑾家去,下个月就升职。〃
靳怀刚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发觉酒瓶上商标纸已经撕下。
〃这是什么地方产品?〃
靳怀刚答:〃我也是刚刚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这样子的酒。〃
靳怀刚只是笑。
祖斐又品尝一口,觉得只有传说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这种滋味。
同靳怀刚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谢你。〃祖斐说。
〃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否则要朋友来干什么呢?〃
祖斐许久没有结交朋友。她所认识的人,全是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娱乐,惨过结婚;靳怀刚像是一口新鲜空气。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几的抽屉里,祖斐知道他要告辞了,异常不舍得,心中吃惊,这往往是劫数的开始,对任何事任何人发生眷恋爱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处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怀刚说:〃不走护士又要来赶。〃
祖斐微笑着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的她。
头发如胶如漆,早该好好搓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颓然坐下,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认识靳怀刚,怎么给他一个好印象呢,以后再打扮都于事无补。
祖斐消极地拿起小说,埋头看下去。
她喜欢看小说,时常选读光明面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详尽描述人类兽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闷。
本来这间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为靳某的缘故,祖斐倒不觉得闷。
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怀刚可供发掘之处甚多,祖斐对他非常非常有兴趣。
看护进来的时候,发觉祖斐已经睡着,一本书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书,掩上门离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处溜达。
医院里的阿妈推着手车经过,隔层上密密麻麻放着一只只洗净的玻璃奶瓶,矮矮胖胖,瓶身碰瓶身,一路上发出铮铮响声;另一只篮子里盛满橡皮瓶嘴。阿妈喜气洋洋地将车子往育婴间推去。诚然,她的确正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任务。
医院中最愉快是这层楼,但祖斐觉得它是伤心地。
医生十分满意她的情况,待会计室开门,祖斐去办了出院手续。
她拨电话给沈培,秘书答:〃沈小姐出外开会。〃
这倒是意外,〃沈小姐几时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电话,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样子不会来接她。
祖斐收拾杂物,一部计程车,回了家。
这样磊落以及懂得照顾自己,想来是有一点点凄凉的。
祖斐最羡慕那仲长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烦,便扭着丈夫啾啾啾地诉说不停,娇嗲十分……环境并没有如此造就她。
不过一进家门,祖斐也就满足了,一室阳光,窗明几净,女佣并无偷工减料,迎上来问要不要喝鸡汤,现炖了在那里。
第三章
祖斐瘫在沙发上,这几年为工作虽然似一只大猢狲满山跑,到底也换回若干酬劳。
她赚取得自己的窝。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祖斐把那盆铃兰小心翼翼捧出,犹疑起来,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受不受阳光?爱惜地搁在茶几上,花茎上还有十来个嘟噜,过两日都会开出来。
打点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个头。
裹毛巾的时候着实吁出一口气,只觉轻松,大量洒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厅。
喝一口鸡汤,祖斐自觉与新人一样。
佣人进来报告:〃小姐,有人送花上来。〃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亲自启门,果然是他,手里捧着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洁白如雪,香气扑鼻,形状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过,迎他进屋,〃欢迎欢迎。〃
靳怀刚永远精神奕奕,神清气朗。女佣斟茶给他,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谢。
祖斐问:〃要不要喝碗汤?〃
他看一看,只说:〃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难道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由此而来?
她笑说:〃你的花都栽在盆里。〃
靳怀刚答:〃切割下来,就失去生命。〃
祖斐觉得他有趣,颇为执著某一类事,可见艺术家自成一国,有他们的脾气,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显,靳怀刚尊重热爱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护。
当下他笑说,〃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来越怕出差,越来越怕旅行。〃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坎里去,马上有反应:〃我也是。〃
祖斐问:〃莫非你到本市来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种?〃
他点点头。
〃你没有家庭吧?〃
〃我单身。〃
祖斐放下一颗心,忍都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头,笑吟吟,〃一个人比较容易习惯新地方,靳先生没回来有多久了?〃
靳怀刚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外国出生,是第二代侨民。
〃要在我们这里逗留一段日子吧?〃
〃两年合同。〃
看样子他不似用中文写作,难怪沈培说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发问。
他却说:〃这个绿茶很好。〃
口气像外国人,也难怪。
〃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靳怀刚看祖斐一眼,欲语还休,显然没有太多好评。
祖斐忽然维护起本家来,〃你若自乡镇来,当然嫌这里挤。〃
不料靳怀刚眨眨眼,承认:〃我确是乡下人,平日爱种花养鱼。〃
祖斐只得笑了。
〃几时请你到舍下便饭。〃
〃还有没有先头那样的葡萄酒?〃
〃有。〃
〃一言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经过走廊电话机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怀刚说:〃我以为你早已丢掉。〃非常惊喜。
祖斐只是笑。
〃为什么不拨电话给我?〃
祖斐说:〃只怕冒昧。〃
靳怀刚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