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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重复好婆的话,一字不拉,像说一首儿歌。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的小手在我之后挥舞着,向谎言告别。我欺骗了他。我把一切隐瞒起来。那时,这样做很容易。但是从那时起,我就必须为维持我的谎言而生存了。我忘不了那个滋味,我感到我离开了他,这种分离比肉体的分离更难受。他永远也不能真的看见自己的妈妈,他看见的是被谎言毁坏了的母亲,她也向他微笑,惦念他的一切,但同时她又在背叛他,把笑脸真诚地朝向另一个人。这些都是那段磨难的日子里发生着的事情。
有一天,上班时,我被叫进一间从未迈进过的屋子。深绿色的大铁柜排满四壁,里面的卷宗是神秘的,是不为个人所知的个人的历史。一个人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桌面上光洁如镜,玻璃板倒映出他难以捉摸的面容。平时人们很少听到他说话,现在他用的是一种近乎生硬的和善的语气。他问:你最近的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吗?我立刻明白了,其实这是在我还没有迈进这屋子之前就预料到的。他了解了我的罪行。我不回答他的问题,等待他说下去。他果然侃侃而谈。在谈话中不断寻找所需要的词汇,给他增加了一层温和感。他讲到社会的秩序,讲婚姻带给人的责任,讲道德,西方世界的腐化和卖淫现象,讲舆论的重要,如何检点自己的行为以及处理家庭问题的办法……不过,我已经很清楚了,那位不肯甘休的母亲来过这地方。当我确定了这一事实时,我就不再听得见他说些什么了。我急切地盼望着天黑,心中设想着当夜的计划,渴望报复的心理使我超然于一切可怕的事物。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黑暗。她说,不,我要打开灯,让我们在光亮里干这事儿吧。灯光让他们感到惊异迷惑。肌肤所辐射出的能量使他们眩晕,如昏死一般。这是最后的一夜。明天他将不能留在这里。这儿的人终于也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骗局同时被戳穿。而他的行为是近乎犯罪的。这一点恰恰被他的母亲忽略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空气渐渐变得稀薄。火焰从躯体中烧了起来,向四周弥漫。在一片火海中,在痛苦与无畏的交媾中,两个肉体合并成了一个新的无人认知的生命。她叫着:不,为什么要生下你,这太可怕了。他喊她住口,他说,如果死能解决问题,那就去死。
在被死亡攫住的这一刻,并不是恐惧,而是感到快乐。他们是为快乐而死的。但是,他们又向生命让步了,重新亲吻干裂的嘴唇,望着彼此的泪眼。
他们不再说话了。母亲在窗外望着他们。她的头疲惫地枕在他的肩上。她想,母亲是恨外婆的。穿着深色棉袍守在门口的那个老式妇女她死了,她早就在她女儿的心里毁灭了。八年里,母亲吞下多少片可待因。她目光迷离,昏昏欲睡,一点点地艰难地聚集着仇恨。
他也会的,他也会同样恨的。
她翻身抱住他的头,直到他因窒息,拼命地掰开她的手臂。
人们常说的不幸是什么呢?是物质的匿乏,饥饿和穷困,是肉体遭受摧残,不公正的命运,无法医治的疾病。不幸是千差万别的。这话出自一位伟大的人之口。然而我,我不被认为不幸,没有人会承认这点。她们说:这个女的真不要脸,或者说,让她去自作自受吧,或者说,有什么办法来惩罚她呢。那些人,那些女人们,正是她们对女人更狠。最不能宽恕女人的也正是女人。而他,那位伟大的俄国人,他像岩石那样沉思着,沉寂地痛苦地怀着最深的爱心。他以他上帝的眼睛注视人世。他了解属于我的不幸。他写出了这种不幸。他给她的名字叫做安娜。
安娜死了。还有许多人都死了。她们是注定要死的。为了她们的命运,是一个母亲,一个情人。
现在,我回想起那天,我回到家,一切都不见了。家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桌子、椅子、床,空荡荡的床,没有生命的东西。而那活泼温暖的孩子被抱走了,连同好婆也走了。他的小衣服、鲜艳的花被子、奶瓶、印着熊猫的手绢,他的脸庞、眼睛、彩虹、沉睡的颤动的眼皮,嘴、亲吻、气息、牙齿、头、美丽的果实,他的声音,笑和哭声,这一切都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消失。我像被咬了一口,但是不疼,因为我不能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然后,从创口,从内心深处,从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汗流了出来,由恐惧所唤起的疼痛也随之而来。这是一种强烈到无法估量的痛苦,它夺走了我的意识。从他,我的儿子的消失,我也不复存在。
在我脸上有点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它是我身上唯一留存的东西。那是眼泪。
我就是带着这副泪水潸潸的脸在街上奔走的。理智的面具粉碎时,人就是这副样子。泪水被风吹干,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是泪水重又使它润泽。我不想回忆。从来也不想回忆有关我去找、去乞求、去要我的儿子的种种情形。它以最初的排山倒海之势把我压倒,以后就是挣扎,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我的生活里再也没有真正的、全身心的快乐。这种压抑感不是那种随着人生的岁月一点点地膨胀起来的那种东西,而是生命本身。恐惧也没有再离开我。我要控告,只要有一次,让我大声地站在原告的位置上讲话。但,这不可能。我的面孔发生了变化,我看着它不可挽救地被忧郁、怨恨与孤寂侵蚀。只有陡然升起的无可名状的怒火使它焕发出生动的力量。我学会了用“心理平衡”这个词来衡量自己,但这已是后来的漫长日子中的事情。在那天晚上,我心力交瘁,躺在床上,心中已经看清儿子再不能回到我身边了。奶奶,她比我清醒,比我更能看透事物的真相,比我更坚定。难道她真的明白了我的选择,在我还没有明白的时候。
是的,我哭泣,我无计可施,这就是答案。
我整夜哭泣。他回来了,没有说什么话。这虽然不是他的主意,但是他并不反对我该受惩罚。我知道,我该受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人,包括我自己,会怀疑这点。但这太残酷,太太残酷了,除了我以外,别的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这点。看着我悲伤欲绝的样子,他心软了,说,明天去看看情况吧。可我知道那是没用的。在他的母亲面前,我全部的自尊已经沦为一堆垃圾。
我该受惩罚。
关灯了。在空洞的屋子里,我谛听着寂静。寂静堵住了我的耳朵,就像坟墓中的人。我真正的生活就开始于这个使我知道死亡为何物的时刻。真的,我想到了死,不,是感受到了死亡,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接近它,滋生出对它真实的愿望。我无声地下床,来到窗前,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土地与楼群的阴影。夜照亮这死寂的世界。一个女人在月光铺展的屋子里垂首而泣,被我描述过的那种痛苦压垮了。
8
那天,她没有找到他。在他的办公室里,人们看着她的目光,使他的心变作顽石。黑夜又一次来临,她在街头游荡,心里想着,不、不、不、不。在绝望中,她走进一家闹哄哄的饭馆。这地方离火车站很近,挤满了外地人。他们操着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使她又一次强烈地感觉自己被彻底地摈弃了。她要挽救自己。她要了二两酒。酒倒在白瓷碗里只有一个碗底,像水一样的清亮。周围的人们饥肠辘辘,大嚼大咽,没有快乐,没有忧伤,没有谁注意她。可悲的生物,她突然这样地想。然后,把酒分作几口,灌进喉咙。火热的急流卷走了毫无血色的躯体,她的脸上飘浮起奇异的神情。有一瞬间,她在人群里发现了母亲的身影,但那只是一个干瘪的女人。她哭了。她感到从眼眶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酒精。这感觉又让她笑了出来。在陌生的人群里,她感到了渐渐泛起的对自己的怜悯,这种情绪以反抗的形式壮大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径直走出门外。
她决定去找他,再一次到他的家去,即便可能要见到那个白发老女人。想到这儿,她又笑了。她觉得那个老太太及他家里的人以至其他所有的人都十分可笑。她无疑可以蔑视他们,就像对待身边竖立着的电线杆一样,不会有什么问题。
远远地,她看到那幢楼了。她站住,对自己说:你的头太晕了,只是靠着这晕劲儿才能去敲门的吗?她回答了自己:正是这样。并且听见了自己满意的咯咯的笑声。当她抬头谛视那亮着灯的窗户时,笑容隐去了。
他多舒服。他简直没有痛苦。置身在家人之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的亲密与保护,多么可卑的行为,不可饶恕。愤怒来得那样突然,那样猛烈,一切的情感都在刹那间涌向这确足的方向。她就是这样敲响房门的。
门开了。她看见了一张脸,同时听见屋里椅子磕碰着地面的声音,她立刻知道他在家里,可是开门的是她的敌人。在这个陌生的中年的敌人身后闪出了母亲,死亡的气息就是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她意识到这一点。她问道:他在吗?声音很小,比她所能够发出的声音要小得多。
没有人回答她。两双眼睛如同死人一样地瞪着,她感到一阵恶心。这时,迎着她的脸,门砰地关上了。她站在那儿,楼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她听见一个声音,喊着:让我出去,你们要干什么!眼泪涌了出来,在一片寂静中,她等待着,浑身发冷、打战。她憎恶脸上的泪水。她甚至想死在这儿,这块肮脏的地方。但,寂静如一块巨大的铁板压了过来,没有空隙,没有裂缝,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她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走了。下楼去了。
她打开柜门,看见了那个瓶子。浑身止不住地打战,但这是因为激动的缘故。
午夜到来时,她孤独一人,躺倒在那张空床上,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