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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三中的校长、同事乃至工友,还有同学和一些同学的家长对他都很尊重,因为他来自北京,来自北大,人又温和,教课又认真,他同当地人在一般性交往上也从未感到过不快,但他没有也不想有也没有能力使自己在那样一个人地生疏的环境里和身边的人建构起一种朋友的关系,当地人简直没有了解和喜欢京剧的人,他们也喜欢看戏乃至也偶尔唱几句戏,但那是与京剧差异颇大的花鼓戏。他谨慎地不让当地人知道他是个酷爱京剧青衣艺术又特别是程派青衣艺术的“怪人”,只是当一个人独处时,他才轻轻地哼唱起程腔,比如《春闺梦》中的“二六板”转“快板”:……细想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又比如《荒山泪》中的“西皮慢板”:……听三更真个到月明人静,猛听得窗儿外似有人行……
忙移步隔花荫留神觑定,原来是秋风起扫叶之声……
兴浓时更把屋门拴紧,把一条旧床单披在肩上顺到臂上手中且当水袖,随着哼唱来几个身段,舞几回水袖。凡此种种,竟都从未被淳朴的当地人窥破。
一放寒暑假,蒋盈平便赶快动身返回北京,一回北京他便如同涸辙之鱼又被放回了江湖之中,除了同父母弟妹等共享了团聚之乐,他便轮流去寻访那些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京剧社旧友,去得最多的是何康、范玉娥那两口子家里,他们必定留他吃饭,有时吃过中饭又聊又唱,不觉天晚,便又一起下面条吃晚饭……唱花旦也兼能唱青衣的詹德娟分在一个国家机关工作,嫁了个丈夫是个并不喜欢京剧的处长,蒋盈平也跑到詹德娟家里去叙旧,詹德娟对他的接待很勉强,那位硬邦邦的丈夫更是表面礼貌而频频侧目,蒋盈平却直到第三次以后才看懂了人家的眼色,出得那家的门后却并不检讨自己的孟浪,而悲叹世上人情的淡薄……他也去找过黄绿青,黄绿青打成右派后下放到远郊一个磷肥厂当装料工,当他下工后忽然发现蒋盈平找上门来时不禁惊愕莫名,尽管他相信蒋盈平的善良和直率,也感念蒋盈平的那份同窗和同好的情谊,但坎坷的遭遇已全然磨尽了他原有的活泼与诙谐,他早已不再看戏不再唱戏并且不再想戏,蒋盈平则对黄绿青大失所望,他是听说黄绿青摘了右派帽子才去找他的。他原以为他们在一起至少可以回忆一下《锁麟囊》里那薛湘灵和胡婆的对手戏,当时黄绿青以彩旦应工的胡婆(尽管还都只是排演而未正式上台彩演),该有多么风趣,多么逗哏啊!但已然全不见当日潇洒风姿的黄绿青却只是眯着鱼尾细碎的眼睛,一支接一支地抽劣质香烟,非常不情愿地接着他那些聊戏的话茬,眼睛还总往别处晃,似乎很怕别人听见他们那其实绝无半点政治内容的谈话……蒋盈平从黄绿青那里返城时,望见市内的万家灯火,心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哀愁……
惟有“袖珍美男子”鲁羽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他比蒋盈半晚一届,从化学系毕业以后分配到一家制药厂当技术员,他依然是个大戏迷!依然是个圈内的名票!他陪着回京度假的蒋盈平一夜接一夜地看当时演出的京剧,又带他到一个区工人俱乐部组织的业余京剧队里去过瘾,那时候经费不足票友们无法彩排便搞些清唱,蒋盈平便也去客串清唱,记得一出《贺后骂殿》唱得好过瘾!要么他就到鲁羽家听京剧唱片,鲁羽家有自己的独门独院,保存得有许多旧的百代公司录制的京剧唱片,四大名旦的,四大须生的,名武生杨小楼的,名丑萧长华的……全有,唉,真是听不够!而最最开心的是他同鲁羽两个一边喝着茶一边褒贬当时尚活着尚演出的那些个京剧名角,明明是当时极走红极被报刊推崇的某某演员,《戏剧报》用其剧装照登大封面的,鲁羽偏大声地用丑角腔调说:“糟!糟极了!整个儿一个潮糟糕!”逗得蒋盈平乐不可支,而鲁羽又偏认为当时已经既无扮相也无嗓子的筱翠花“好极了!极好!”又学着当时已然完全不能下蹲的昆曲名伶韩世昌如何扮演《游园惊梦》里的春香,如何用低粗的嗓音唱曲,但那又绝非讽刺,而是向蒋盈平展示韩世昌的魅力不但未减反而逾老弥增……蒋盈平不由得不双脚跳着拍手高喊:“好啊!”……
四牌楼 第六章
有一年寒假,一天蒋盈平正在家里精读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二集,忽然鲁羽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一见他劈面便说:“你怎么还在这儿没事人儿似的?大事不好了!”他忙问:“怎么?”鲁羽说:“程雄野外作业砸断了腿,在西宁那边住了一百天院,这几天才转回北京,还在医院里躺着哩!这下怕再上不了台了!”蒋盈平不禁惊愕:“你待怎讲?!”鲁羽便更大声地说:“程雄他瘸了!”
蒋盈平和鲁羽一块儿去到程雄所住的医院,蒋盈平想到程雄从此竟是个瘸子了,悲从中来,鼻子发酸,但他们刚进入住院部,便听见外科病室那边传来铜锤花脸瓮声瓮气的清唱声:
蛟龙正在沙滩困,
忽听春雷响一声,
向前抓住袍和带,
金殿之上打谗臣……
没错,是程雄在唱《大保国》!蒋盈平和鲁羽赶忙循声而去,在一间六个床位的病房里,程雄架着一支拐,正站在窗边为病友们清唱呢,还有旁边病室里一些能走动的病友也都围在那里聆听……
好友重逢,自然欣喜异常。程雄说他无比遗憾的并不是再难登台彩演铜锤花脸了,而是这个意外事故断送了他在地质勘探方面的事业前程,今后即便他康复得可以不必架拐而行,那也绝计无法重返山野了……鲁羽很快释然并同程雄说笑乃至耍起贫嘴,蒋盈平却不知何故心里头依旧酸酸的,总想流泪,以至程雄后来反从他们送去的一大兜水果中挑了一个最大的橘子递给他,拍拍他肩膀说:“伙计,咱们不要酸的要甜的!……”
再过了一年,蒋盈平的父亲蒋一水调到张家口一所解放军的军事学院任教,母亲随父亲而去,北京不再留窝,蒋盈平再逢寒暑假,回北京就很不方便了。但他也还回来过,或者住在已经工作的弟弟蒋盈海那里,或者住到已经结婚成家的妹妹蒋盈波那里,或者住到鲁羽家里,甚或住到小旅馆之中,他这才尝到无父母家可归的人生滋味,这才懂得无论兄弟姐妹或朋友对自己有多好,他们那里永远不可能替代父母的家,可以任自己无所顾忌地尽情尽兴地享用……亲友们都劝他抓紧找个对象结婚自己成个家。他总是红着脸急得结结巴巴地说:“难道就在那个鬼地方随便找个女人吗?可这边的女子,又有谁愿意嫁给我这么个户口和工作在那么个县三中的男人呢?”但其实他心里更惶恐的是,尽管年龄一年一年增长上去已到了不可轻易如实告人的数目,他心中所企慕所渴求的却并不是一个妻子一个家,而是一群能够随时同他看戏、唱戏、聊戏或同他能永远是一种“坐罐罐”状态双脚蹦状态咯咯笑状态的忘记了年龄忘记了性别的亲朋好友,他这条鱼必得放到这样一种水中方能活泼起来,快乐起来!
于是有一年暑假,他就应上海的亲戚七舅舅的邀请,去了上海,在那里得到了七舅舅一家及几位娘娘(就是姨妈)及他们的子女(就是他的姨表兄妹)的热情款待,那年暑假在北京园林局工作的表妹沈锡梅(其实跟他同年出生还比他大着月份,但他只把她当做表妹)也正好到上海探亲,沈锡梅的母亲即蒋盈平的娘娘,沈锡梅的弟弟沈锡松即蒋盈平的表弟,都一直在上海居住、工作;蒋盈平跟母系家族的这些亲戚们聚了二十多天,临到人家送他上火车返回湖南的时候,他忽然哭了起来,而且竟至于忍不住有嚎啕之势,倒把包括沈锡梅在内的送行人都吓了一跳,大家忙问他究竟是怎么了?他哽噎着说:“你们……你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火车开走后,送行的人们不禁面面相觑,是呀,他是我们的亲戚,他来上海过暑假,我们当然应该对他好,我们对别的亲戚也一样地好啊,可他何至于就如此动感情,仿佛我们对他有什么不得了的恩德,仿佛大家这一别便是永诀,又仿佛他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儿童似的……倒是沈锡梅后来对他做了一个解释:“盈平是唱青衣的,那样的戏唱多了,自然感情比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细腻……我在北大看过他的戏……他是台上台下一个样地动真情啊……”
蒋盈平就这样以他特有的生存方式和感情世界进入了1966年,那一年暑假之前北京就乱了,然后就波及到湖南,波及到县里,波及到县三中,他完全懵了……
好在蒋盈平一非“当权派”,二非地富反坏右,三无民愤,因而尽管“破四旧”和“革命造反”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都没有冲击到他,更因当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头脑简单,以一种简单的推理——毛主席亲自肯定的“第一张马克思主义的大字报”是北大聂元梓他们写的,蒋盈平是北大来的,因而蒋盈平自然是好的——把蒋盈平视为战友,任蒋盈平逍遥自在,倘若不是蒋盈平自己不仅毫无政治野心,更一贯在政治上胆小怕事、退避三舍,那他如果趁势跳蹿一番,也还很可以另外演出一些威武雄壮的戏剧的……
四牌楼 第六章
蒋盈平在学校已然停课闹革命,并且学生们乃至一些“革命教师”都随“大串联”之风奔向各地特别是奔向北京时,反倒哪儿也没有去,因为他陆续接到了亲友们的一些来信,对于他来说,他觉得实在已经无处可去……父母那边来信,说军事学院里也“燃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我们也都积极投入,争取在革命的烈火中经受考验,炼成真金”,那当然不好去探望;北京的二哥蒋盈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