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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也眯着眼睛陷入了必定是沉重的思绪……是呀,将近10年的下放,始于斯,终于斯,绕了一圈,还是这个“组歌”,人生怎么如此奇诡?
四牌楼 第九章
但刚从南方返回北京的阿姐,即便暂时落脚在那么个地方,仍是心情大畅的。
阿姐甚至认为跑到肉联厂最南端的内部车站,看火车御羊,也是一大快乐。他记得,几乎他每一回去阿姐那里,只要有运羊的火车来,阿姐勇哥便总招呼上他,带着嘹嘹和飒飒,去看闷罐子车下羊。
确颇壮观。一定比阿城在德胜门所见到的羊群不仅数目多而且更密聚。有的羊在闷罐车里大概因吸氧不足已近乎昏迷,一下车便四蹄不稳打上了趔趄,而另一些羊大概不畏艰难生性强悍,一下车便四蹄高扬乱跑起来,一些轰羊的工人便不得不扬着鞭子驱赶那些迟慢的羊、管束那些逸出通道的羊,这时嘹嘹和飒飒便进入最亢奋的状态,他们手中各持一根长长的柳条,跳跃着,跑动着,尖叫着,游弋着,为轰羊的工人助威——也同时添乱。因为有的羊本是温驯地在往栅栏拦出的通道里跑,他们一吆喝,反倒慌张地逸出了应在的行列……但寥寥的几个轰羊工人对两个孩子的助威虽不甚欢迎,倒也并不反感。阿姐在那景象前面便咧开嘴笑,也不顾羊蹄掀起的昏黄沙尘——她笑,显然并不是为了羊群,而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欣慰于自己总算把生于北京的儿女又带回了北京……
阿姐他们一家下放时,嘹嘹已能欢蹦乱跳,他见到已成为少年的嘹嘹那样奔跑着赶羊,并不觉得奇怪,而嘹嘹在奔跑中也不时朝他投过亲切的一瞥,仿佛要格外向小舅显示出回到北京的快乐;飒飒却不然了,阿姐他们南下时飒飒还是个完全不省事的、瘦小得可以装进旅行袋拎着走的小丫头。她对小舅根本没有留下印象,而重逢后他对她也完全感到陌生,令他无比惊异的是虽然长高变大,却依然显得干瘦精黑的飒飒,在挥舞柳树枝轰赶羊群时竟比嘹嘹还要冲动激烈。她头发稀薄焦黄,在脑后结扎出两根细细的短辫,一点儿没有她妈妈少女时期头发乌黑丰茂乃至获得“小辫”绰号那样的丰采。她的胳膊和腿杆也显得过分细长,惟有那“崩儿头”下深眼窝里的一双大眼睛,焕发出阿姐青春期特有的炯炯神韵;他至今记得飒飒在那火车站轰羊的情景:简陋的连衣裙在跑动中紧裹在她身上、大腿上,敞开的毛线外套下摆闪动着,她额上汗津津的,嘴里不断发出用粤语呼出的尖叫,在兴奋的东拦西截的跑动中使劲地舞动手中的柳枝,一只鞋跑丢了,便爽性甩掉另一只鞋,光脚在那沙石地上跑,而她做这件事时,眼光只盯着羊,没有一次朝他,或阿姐、勇哥站立的地方瞥视过……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比男孩更乐此不疲?他对外甥女飒飒的这种惊异感一直保持到今天。
其实阿姐本身可谓“百废待举”——首先他们连正式的宿舍还没分到;两个孩子虽然总算进入了附近的小学插班就读,但因户口未正式落定,也只能算是借读;阿姐本是学农业机械的,食品研究所的技术工作与她的专业并不对口……但也许是感到前面的一切都充满希望吧,阿姐不仅生气勃勃地张罗着自己家的事,还生出了管闲事的雅兴。
他记得那一天去看阿姐,勇哥没下班,嘹嘹飒飒也没放学,阿姐却早已回到家中,一边招呼进屋的他坐下一同折豆角,一边对他说:“喂,你那些老同学里,有没有还没有结婚的?我们所有个老姑娘,跟我特别亲热,我想她也实在该嫁人了……”
接着便絮絮地讲起了那老姑娘的种种情况。
一开头他没听进去。他只是望着阿姐,心里无限感慨。阿姐明显老了,南方的气候水土使她本已偏黑的肤色更加黝黑,眼角的鱼尾十分明显,脸上的肌肉虽然仍很饱满结实没有松弛下落,却已减去了原有的红晕。但生活的这一良性转折明显恢复了阿姐心中仍潴留着的可贵热情……他回想起阿姐上大学期间寒暑假常带许多外地同学到家里留宿,有一晚一个福建籍的小个子同学半夜里滚到她怀里,嗲声嗲气地叫:“盈波,我肚子哟,肚子疼哟……”阿姐便给她揉肚子,又给她找药吃……
“喂,你听清了吗?你倒是说呀,怎么样,你老同学里,有没有还没结婚的、合适的……”
阿姐催促着他,他便只好再请她重讲那老姑娘的情况。原来那老姑娘乃将军之女,原是最令人羡慕的家庭出身,本不至于快30岁了还未嫁人,自然是由于乃父“文革”中受到冲击,她受到株连,才一下子沦落到生活底层,在农村插队多年,直到最近才随着父亲的起复,回了城,并进了那个食品研究所……不错,她淳朴、善良、能够吃苦耐劳、懂得珍惜真情,但,他不得不提醒阿姐:“她家里很快会恢复到‘文革’前的状态,也就是说,她很快便会成为许多男子追逐的名门之女,她那自视高贵的意识,也许没有多久便会恢复……而我的老同学里,没结婚的,你想那家庭情况好得了么?本身又无非是些中学教师一类的清寒职业,年龄也比她要大上许多。总之,门不当户不对的,介绍给她,合适么?……”
四牌楼 第九章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找对象,谈恋爱,结婚,要考虑那么许多么?……”阿姐闪动着一双眸子依然油黑的眼睛,反驳说:“只要两个人见了面,碰撞出了感情,那就行了么!”
他记得,阿姐这句话一出来,他心中便似有一道清纯的溪流潺潺淌过,不由得又回想起许多年前阿姐同达野哥在他家那间屋子里倚在五斗橱旁对视的一幕……
“……她还挑什么呢?你要晓得,她可一点儿不漂亮,不过是干干净净、壮壮实实的罢了……她也实在等不得了,该嫁人,自己成家了……”
阿姐在继续议论,不知怎么的,他头脑中又闪回了当年在北京旧火车站月台上,阿姐同勇哥对望的一景……
他被阿姐说动了,将老同学中仍未成家而又仍能联系上的排了排队,很自然地,便挑出了一个胥保罗来——那是初中、高中六年都在一起的同窗,后来又是同行,现在胥保罗仍在中学里当语文教师。
“啊哟,他呀!”阿姐笑出了声来。“不就是那个爱弹什么《麻雀儿》的吗?他怎么会还没结婚呢?他可比你漂亮,比你帅,比你多才多艺哩!……”
他便把胥保罗的情况扼要地介绍一番,末了强调说:“尽管他父亲是个虔诚——甚而可以说是顽固——的有神论者,可我敢保证胥保罗本人早已自我改造成了一个坚定的——比你我坚定万分——的无神论者,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理想主义者……我可以把他约到你这儿来,先会一次,你看一看,聊一聊,如果觉得有几分把握,再把他介绍给你们那个老姑娘,如何?只是,你跟他聊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提那个钢琴曲,不是叫《麻雀儿》,是叫《麻雀之歌》,那曲子可给他带来了影响一生的麻烦,是他心上未必已经完全愈合了的伤痕……”
过些天,他果然把胥保罗带到阿姐那里去了。胥保罗那天穿戴得很整齐,新理了发,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仍然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胥保罗心里如何想不好猜测,但他对阿姐一家临时凑合的蹩脚居住条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鄙夷、困惑或好奇,他该问的问,不该涉及的绝不涉及,对阿姐的提问则有问必答,并偶尔不待提问便自动涉及一些他自己和他父亲及弟妹们的情况。
本来跟阿姐说好头一回见胥保罗,先不要把那边的情况和盘托出,以便下回有充分斡旋的余地,但阿姐到饭后喝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那老姑娘的情况特别是家中的现状淋漓尽致地介绍了一番。
胥保罗听完,本来就一脸严肃的脸色愈加严肃,沉吟了一下,便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不合适。我这样的父亲,怎么好去玷污她家的光荣?不行。不行。”又说:“蒋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果是她,我万万不行。”
一旁不怎么说话的勇哥便说:“如果对方同意跟你见,就见见嘛!这毕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跟双方的父亲关系哪有那么大!”
他也说:“如果人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
阿姐更提高声音说:“你父亲有什么不光荣的?她家又有什么格外的光荣?……”
“那当然是有点儿别扭。”勇哥忍不住插了句。
“不用你添乱!”阿姐偏过头把勇哥骂了回去。“什么别扭!依我看一点儿不别扭!不是都挨过别人整吗?都倒过霉吗?都落实政策了吗?都好转了吗?可以找到不少的共同语言!……”
从那一回,他就隐隐感觉到,阿姐有一种超常的自信,但那自信却脱离了对人情世故、世道人心的准确、深入的把握,而仅止建立在一种粗糙的主观直感上,这就埋伏下了以后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悲剧。
胥保罗竟不为所动,甚而至于说出了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即便她不嫌我,我也不能去犯这个错误!”
“你这个人!”他不禁又好笑又生气,斥责胥保罗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形成了这么个思路?那你这辈子就别结婚,打一辈子光棍吧!出身好的跟你结婚你犯错误,那你跟出身不好的结婚不也是犯错误吗?你自编自弹《麻雀之歌》的那些个灵气儿怎么点滴不存了?!”
阿姐一听他这末尾一句,便忍不住同他对了个眼。胥保罗一听《麻雀之歌》四个字,脸色顿时一变,原来那严肃的表情如果是一池静水,那么这曲名便犹如一粒石子,使他满脸生出抖动的涟漪,拼命加以抑制而不能及时复原——最后竟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痛苦而委顿的表情。
亏得这时嘹嘹汗津津地闯进屋来,宣布说:“运羊车到了!飒飒已经去了!你们今天不去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