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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抖空竹,传来阵阵嗡嗡的声音。我心里空落落的,把目光转回来,恰恰与曹叔的目光相对,我发现曹叔眼仁里增添了某种我不熟悉的因素,我心里一颤。
“是呀,”曹叔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抹嘴唇说,“我这边,是车祸死了人,死的是儿子;你八娘那边,又是车祸死了人,死的是当妈的。都在大马路上,光天化日之下。这算怎么回事?”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从小受的无神论、唯物主义教育,但曹叔八娘身受的这些遭际,不能不让我犯疑。对能够认识到来源的打击,我们可以以理性来支应它,对莫知其因的神秘打击,我们从哪里取得抗击力和支撑力呢?
八娘和沁表妹回北京了。我去看她们,大家都回避着四娘的事不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伤心事渐渐也就化解了。后来沁表妹在园林局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涓表妹卧薪尝胆终于成功,考上了北京大学印度尼西亚语专业;涧表妹正积极地找对象,她那种形同当年在火车上找座位和主动寻觅对调线索的大方劲儿,使曹叔八娘对她的婚事不怎么焦虑悬心,尽管楼里与她同龄的姑娘纷纷都已结婚乃至生了娃娃。
我也给涧表妹介绍过几回对象,她都很坦然地去接触考察。有回我把从我父亲这边算称作香姑姑的大儿子介绍给她,约定在故宫神武门外会面,我陪涧表妹走到神武门,忽然先闪出一高一矮两个姑娘来,迎着我叫“小表哥!”随后才有我那位表弟显露出来——他的两个妹妹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怕哥哥轻率从事、上当受骗,竟大摇大摆地来参与这次的会面,我好尴尬,这是事先没有说好,且也未曾料到的;涧表妹却毫不慌张,大大方方地去售票处买来五张门票,引大家一同进入御花园游玩。这么五个人搅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呢?我想告退,又怕涧表妹事后更加埋怨我;那两位俨然以大姑子小姑子自居,竟毫无回避之意,那位大表弟倒脸上讪讪的,似有难言之隐,涧表妹却愈加镇静,她干脆迎上那两位本不相干的人,同她们闲扯起来,这就使得我同那位大表弟被撇在一边;我悄声问那位大表弟——其实并非真有血缘关系的姑且叫作大表弟的小伙子——“你觉得我这表妹风度怎么样?”他含混地应着:“当然,您介绍的还差得了么?”我知道他在找对象上对女方的相貌和风度是相当挑剔的,这也是他老大不小仍未落实婚姻的主要原因。但从他那闪烁斜视的眼光中可以推测,他那两位自己尚未出阁的妹妹,似乎对未来嫂子的相貌和风度要求得更加严格,尽管在相貌风度方面她们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水平,也还构成着可以争鸣不休的学术问题。
在一处亭子里大家坐定,那位大表弟买了五份冰激凌发给大家,但三位女性仍凑在一起说话,是二比一的阵式,我发现她们进行着微笑战斗,所说的话似乎都很平淡很礼貌很得体但脸上那挂出的微笑里却伸出了无形的针尖和麦芒,涧表妹虽有点“寡不敌众”,但毫不示弱,颇有蔺相如立于秦庭的气概。
这次会面自然没有任何积极的成果。而且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揽这一类的瓷器活儿了,涧表妹倒丝毫没有对我流露对这次故宫御花园之游的不满。
一个星期日,我去看望曹叔、八娘,家中只有八娘一人,她跟我没对上几句话,忽然爆发出对涧表妹的怨愤,这颇令我吃惊;显然,她隐忍了很久,但终于按捺不住,怨愤既已涌出,她也就不再顾忌,任其喷发倾泻。
八娘告诉我,涧表妹现在自私得可怕,例如某天她买回一斤肉馅来,搁进家里的冰箱时,偏要说一句:“这是我的,星期五请客包馄饨的。”她们单位歇星期五,她有时请几个相好的同事来家,搬开桌椅打开收录机放音乐练跳交谊舞不算,还要凑在一起包饺子或馄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结果那个星期五她约请的同事们不知为什么一个也没来,八娘很自然就从冰箱里取出她买的肉馅要烙馅饼给全家吃,涧表妹见到竟冲上去,一点情面也不讲地阻拦说:“别动我的肉馅!你们有自己的肉馅嘛,用你们买的嘛!”八娘自然不高兴,少不了说她:“我做馅饼你不也吃吗?”涧表妹则立即反嘴:“我每月不是都交伙食费吗?”诸如此类,已成常态。此外,八娘眉头皱得紧紧地告诉我,涧表妹现在越来越奇装异服,街上乱买些怪模怪样的出口转内销的货不算,还自己动手剪裁一些“简直丢人”的服装,例如八娘看去认为是只能做睡衣睡裤的布料,涧表妹却偏缝制成连衣裙,并且大模大样地穿上身,摇摇摆摆地上街去;据涧表妹自己声称,她要钻研服装设计,将来自己开一爿服装店,专营最时髦的女服。八娘认为她神经恐怕是有点儿不正常了,但简直不能数落她一句半句,“她那张嘴,活像冰箱里拿出来的水果刀,又快又冷,连你曹叔也拿她没有办法!”八娘边谈边连连摇头。
四牌楼 第十章
偏偏这天八娘刚跟我唠叨完,单元门钥匙孔一阵响,涧表妹从外面回来了,她穿着一身大块白与大块黑组成的连衣裙,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八娘迎上前去问她:“怎么?今天下午不上班么?”涧表妹坦然地告诉她:“下午跟别人倒班了,我在家歇半天。”八娘嫌恶地打量了一下涧表妹那身的确怪模怪样的连衣裙,老着一张脸去厨房做饭了,涧表妹倒兴致勃勃地跟我聊了起来。她让我帮她找几本国外的时装杂志,哪怕借看也行,她说日本有一种《登丽美》杂志对她来说最有参考价值;我问她为什么把连衣裙做成大块白与大块黑的样子,脖颈处为什么不对称,下摆底缘又为什么是斜线?她对我侃侃而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对颜色的论述:“世上最美的颜色,是黑、白、灰三色;要说配色,红与黑是永恒的主题,我今天下午就试着做一件蝙蝠衫,深黑配大红,等我穿出来你看吧——”正说着,厨房里几声锅铲击锅帮的锐响,涧表妹走进去问:“妈,要我帮你炒吗?”八娘恶声恶气地回答她:“你还帮我?你不把我气死就算好的了!”
糟糕!一场母女口角就此开始,我走过去想劝,她们唇枪舌剑,一句咬着一句,我简直插不上嘴。
“我怎么了?招您惹您了?”
“我见不得你那一身怪样子!”
“我穿我的,又没强迫您穿,碍您什么事?”
“大白大黑的,办丧事么?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躲着您还不容易?可您的丧气事再多也赖不着我!”
“我有什么丧气事?我不像你,都这么大了,嫁都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碍您什么事?嫌我老在家住么?分房子时候有我的一份分数,我住这儿名正言顺!”
“哪个嫌你在家里住了?你莫狗血喷人!”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您的,自己糊里糊涂提前退休了,整天窝在家里头,哪还有点知识分子的味儿?整个地一个家庭妇女,闲了没事就找别人别扭!”
“完了!我好心倒变成驴肝肺了!当年要不是为了把你弄回北京,我能愁成这么个老太婆模样么?”
“回北京我靠的是自己!”
“好嘛好嘛!你就自己一个人去过嘛!早晓得落这么个下场,我就不欢迎你回来!”
“我回来不取决于你欢迎还是不欢迎!”
“天哪!就算我没生你这么个女儿!”
“可你就偏生了我这么个女儿!”……
我在她们母女之间旋转着身子,连连摆手哀求双方:“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却毫无效果。
一阵门铃响。她们家安的是音乐门铃,奏的是《致爱丽丝》,居然要奏半分钟才停。在这半分钟里,八娘和涧表妹总算偃旗息鼓。我过去开的单元门,门外的人我不认识。
“啊,是老丁啊!”八娘迎到门前,满脸堆笑。
“丁伯伯,您来啦!”涧表妹也轻盈地迎到门前,满脸和悦。
虽是不速之客,显然母女两人都真诚地欢迎。叫他们三方几轮问答过去,我就明白,丁伯伯是给涧表妹介绍对象的,这介绍工作至少已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你来得正好!今天恰恰有你最爱吃的炒苦瓜!”八娘手忙脚乱地张罗着。
“我爸刚买了一坛子‘加饭’,我来给您烫酒!”涧表妹快活地旋转着身子,跳舞似的去取那酒。
我便借机告辞,说有事。三个人都坚持留我吃午饭,我说确实有朋友等着我去,要请我吃烤鸭,这才放我走。
走在大街上,我回想着八娘涧表妹母女争吵的一幕。迎面来风,一些细沙打在我脸上,痒痒的。也许,人生必得如此。我微笑了。
涧表妹结婚了。新郎就是那位丁伯伯介绍的。他们实行的旅行结婚,京沪线上有亲戚,所以前半段路线是泰山—曲阜—南京—镇江—无锡—苏州—上海;上海亲戚最多,因此下半段又以上海为“根据地”,“出击”杭州、黄山、九华山;最后从上海乘飞机回北京,领略一下腾空而行的乐趣。
涧表妹夫妇旅行结婚期间,我去曹叔八娘家,曹叔发胖了。他本来就人高马大。如今更魁梧惊人,八娘指着他对我说:“完了!你看嘛!他那个腰得了呀!小涧要给他裁条裤子,量了几遍尺寸,手里头拿着剪刀,就是不敢往料上下手呀!小涧跟我说:妈呀,爸爸的腰啷么这么粗哟!这么裁下去,横起竖起一样宽,眼睛望过去不习惯哟!我就跟她说:尺寸不骗人嘛,你就依到尺寸下剪刀嘛!……完了!要是还像当年那么发布票,我们一家人的布票凑起来供他一个人怕都还不够!呵呵呵呵……”八娘尽管背已微驼,头发麻白,一说话脸上的皱纹就随着话音抖动,但涧表妹的成家似乎使她的性格恢复了一些乐天与达观。
四牌楼 第十章
曹叔因在部里提拔司局级干部的竞争中失利——表面原因是不够“年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