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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印象很深,你觉得那样的拇指,那种从一根拇指传递过的力量,唯有真正的男子汉才能具有……
……你记得,那天吃完全聚德的烤鸭,出得饭馆,程雄就拍拍你肩膀,爽快地说:“老弟,我跟你小哥,有好多话要细说,我们一路走过去,进天坛的松柏林子里说去!你呢,你就过马路去大栅栏里头,到大观楼看一场《魔术师的奇遇》吧!”说着掏出五块钱的大票子来,递到你手心,不容你推辞,又用他那骨粗肉厚皮糙劲足的大手整个儿连票子和你的手一捏,接着便对你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大牙齿,转身同小哥一路往天坛去了;你望着小哥和他的背影,直到被稠密的路人遮闭……
你对程雄的印象,也就是这么多。所有的印象合起来,只不过觉得他是一个男人,或曰一条汉子,“一条”这个数量词使你生出无限的感受,同时也使你更深刻地意识到语言的无能和不得不使用语言时的无奈……
……那一天小哥准时到达,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站立在桥头的程雄,小哥跑过去拉住他的手,照例——他不管多大的年纪,一见到亲友总难免——双脚一蹦,快活地嚷:“哎呀太好了!程雄!你果真在此!”
四牌楼 第十一章
程雄却似乎并不怎么激动,甚至过分地不动声色,他从小哥手里抽出他的手去,简捷地问:“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小哥沉浸在重逢的快乐中,他没心没肺地只当程雄那是一句中国人之间惯常的问候语。
“我还没吃……”
“不要紧不要紧,”小哥照例全然不能察人心意,兴高采烈地说,“其实我也还没吃晚饭哩,不过一点儿也不饿,见到你我就是饿也让高兴给填饱了……快快快,咱们好好聊聊,等饿了咱们再找个地方吃夜宵吧!”
“我饿。我现在就要吃。走,你请我吃。”
“好好好,我请我请……”
可是直到在桥头不远的一家小小米粉店坐定,小哥仍然没有意识到程雄已经身无分文,并且起码有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哎呀,程霸王,快给我讲讲,北京的朋友们都怎么样?袖珍美男子最薄幸,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他竟然片纸不回,怄死人!何康两口子呢?詹德娟呢?……”
程雄只是呼噜呼噜地埋头吃米粉,小哥这才把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头上的棉帽子帽耳朵张开着,破绽处露出灰色的棉花球,一腮胡子,身上的棉袄脏得泛着油光,一双手黑乎乎的,指甲里全嵌着黑泥……固然跑出来串联的人都顾不得讲究生活条件,又听说火车上拥挤和肮脏得吓人,接待串联者的接待站也人满为患难以洗濯,可程雄似乎也太邋遢了……
程雄吃完两碗,还要一碗。小哥这才觉得他有些蹊跷。
……后来他们又到桥上去。沿着那公路桥的桥栏,边走边谈。
“哎呀,盈平,你怎么就死猜不出来,我是怎么来的吗?”程雄在小哥絮絮叨叨跟他讲县三中的情形、讲童二娘的遭遇的过程中,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截断话茬,两眼闪闪地望定小哥,幽幽地说。“我哪里是来串联的,我是逃出来的,我没有介绍信,我钱和粮票都没有了,我是让女学生们揪出来的牛鬼蛇神啊,我逃出来的……”说着,便把头上的棉帽子一摘——尽管那被剃光的头皮上已经蹿出了一些发茬,但小哥一看便全都明白了。
小哥的反应一定让程雄感动。小哥不是表现出吃惊,因为在小小米粉店中小哥已经觉得情况有点不那么正常。小哥也不是表现出镇定。以小哥那似乎永远不得被生活炒熟的灵魂,他即使在感到情况有点不正常时,也并没有往深里去探究,尤其没往程雄竟会被揪出定为牛鬼蛇神的方向去想,因而一听到程雄的自白,他还是被惊吓得心里发紧,尽管他已有过关于童二娘的经验,并正在向程雄讲述那一刺激。但小哥的双眼却并没有因程雄的自白而中断与程雄的对视,小哥的双眼里流露出的是丝毫不动摇的信任和一如往昔的情感。不过也不能说小哥的眼神没有变化,那变化又是很明显的,便是在抖动中溢出了对冲击程雄的那些女学生们的无比惊诧与本能谴责……
文字真是无能的东西。怎能准确而深入地表达出那个夜幕降临的时刻,在长长的武汉长江大桥公路桥上的两个人的对视……
程雄为什么要把小哥约到那桥上去?小哥从未向你讲清楚过,并且显然还回避你的追问,更不愿同你讨论……小哥愿意你写些有关他和他的戏友们唱戏的故事,一些温馨的故事,一些犹如《锁麟囊》那样的悲无大悲喜无大喜的优雅而洁净的故事……他却从来没有过要你写出这桥上一幕的愿望,“怄人”,你真的试着去写了这一切,他究竟是怒你“薄幸”还是怒你残忍呢?
……程雄是怎样讲出那些情况,那些想法的?连续地讲?断续地讲?悄声地讲?不管不顾地扬声倾诉?那桥上应该还有别的行人,甚而会有激昂的当地“造反派”和串联而至的“红卫兵”列队而过,还应该有汽车、自行车、三轮车从人行道边驶过,对了,应该还有巡逻的军人和民兵,因而程雄和小哥的交谈即使是在一种不断移动的过程中,也应该说并没有取得一种安全而舒畅的环境,他们当时是忘乎所以了,还是不断地设法隐蔽自己?……不知道,永远不能准确而详尽地知道……桥下江水滔滔,桥上凉风嗖嗖,该有月亮挂在天上吧?那一天是阴历十一月月半,月亮该是圆圆的,纵使有浮云从它前面冉冉飘过,那苍白的圆月该能知道,该能作证,可短暂脆弱的你我,又怎能同那万古长存的冷月沟通?!
……程雄讲到,“红卫兵”刚掀起头一轮“破四旧”的冲击波,就破到了“袖珍美男子”鲁羽家,他家那个独门四合院被抄了个底儿朝天,“红卫兵”把他家珍藏的上百张旧京剧唱片当场一张张砸烂,直到完全捣成碎片,鲁羽帮着他们砸烂捣毁那些原本几乎视为第二生命的唱片,并且更干脆砸烂了留声机,还自动举臂高呼:“京剧革命万岁!……”“红卫兵”总算撤了,鲁羽一家人顿感绝处逢生,但当大家总算扒了几口饭并准备上床睡觉时,忽然鲁羽想到还有一张萧长华的《连店》唱片。他一贯单独存放在南屋一只柜子里的,那唱片是百代公司灌录的第一种萧长华唱片,并且当年鲁羽爷爷得以购到了上市发售的第一张,因而弥足珍贵,轻易不听,视为寰宝,另行妥藏……他跑到南屋里一找,尽管那只柜子里许多东西都翻出来撒了一地,偏那张唱片漏网!将那唱片拿在手中,鲁羽一时没了主意,家里人赶到他身边,都劝他砸烂捣毁了算了。
四牌楼 第十一章
他却实在舍不得,说无论如何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说……谁知那一夜里,先是鲁羽新婚不久的老婆失眠中发起了癔症,疯喊:“砸了砸了你给我砸了呀!你别连累我呀!”紧接着又吓得鲁羽父母哆哆嗦嗦披衣过来劝慰媳妇,婆婆恐惧中不禁跪在她面前哀求道:“别嚷了别嚷了,求求你行行好行行好……‘红卫兵’冲进来可不得了呀!”而当鲁羽要砸那张萧长华唱片时,他父亲竟又死抱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别就砸呀别就砸呀……万一‘红卫兵’真的冲进来问咱们院为什么深更半夜地嚎,咱们可以把这漏网的唱片当个见证,当着他们的面再砸呀……”鲁羽挣脱父亲,跺跺脚说:“那还得了吗,还得了吗……那不更说不清道不明了吗?那不打死白打死吗?……”一家人就围着那张漏网的唱片哆嗦成一团……
“没个人样儿了,没个人样儿了呀!”——你记得小哥给你引述过程雄这一感叹。程雄那时候大概还没有遭殃,还去看望过鲁羽一家,但鲁羽怎会向他披露这一切呢?倘若说及,又该是怎样一种文体怎样一个文本呢?……
……程雄告诉小哥,黄绿青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他那右派的身份是明摆着的,率先被揪出来是必然的,想必他也还是能够忍受的,然而他那曾登台演过彩旦的历史也随即暴露,“造反派”从他的箱子里翻出了当年他登台扮演媒婆的剧照。于是“造反派”不是给他戴高帽子,不是给他剃“阴阳头”,而是强行把他装扮成彩旦媒婆的模样,又并非让他上台演戏,而是逼他就那么在单位里存活:干活时候那样打扮、上食堂时候那样打扮,甚至上厕所的时候也必须那样打扮——又非逼着他进女厕所,及至他憋不住了真要进去,又把他揪出来轰进男厕所……“造反派”们并不怎么批斗他,而是让他随时随地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丑媒婆。结果这样胡闹到第三天,黄绿青就扑到运磷矿石的火车轮子底下,结束了他那悲惨的演出……
“告诉你吧,‘造反派’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强奸欲……人成了兽了!”小哥轻声把从程雄那里听来的惊心动魄的话语转述给你,你也震惊,但小哥似乎总也不能真地理解程雄那么早就讲出来的这种感慨,你也一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你才忽然醒悟,确一种超出形形色色厚厚薄薄的符号包装的人性深处的东西,在这人世上趴伏着,一旦被调动、被释放,那跃起的利爪便异常狰狞!
黄绿青死了!你还依稀记得这个人。你不想对此动用自己的感情。“文化大革命”中死了很多人,其实就是在最清明的社会状态中,也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于比如说车祸那类无足怪讶的事件中。你只想探索这样的问题:有着颀长的身材、仿佛法国电影明星钱拉·菲利普(此人早就死于胃癌)那般俊俏的美男子黄绿青,他为什么在太平日子里,把到舞台上装扮成一个丑媒婆视为一桩乐事?而至今在春节所举办的游园活动中,也还很有一些郊区的农民兴高采烈地跑着旱船、踩着高跷演出着所谓的“花会”,那里头总有若干男人,甚而是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