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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长得那么美,那种地方男人见了母猴都会觉得是天仙,怎能把她放过?我真怕哪天会出事!”
香姑姑一家中最令他和他妻子惊叹的还是邢静。
邢静初次见面就强行借走了他那册《辞海·艺术分册(征求意见稿)》,说是过两天还,但过了两周也没还,过了两个月还没还。有一回他在香姑姑家见到邢静,便忍不住催她还书,邢静听了一笑,非常爽朗非常自然地反问:“我是借了吗?”
他就说:“你怎么能赖账?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邢静就双手一拍说:“我丢了!真丢了!我借了还不了,那就不再借好!”
他没见过这种人,竟反而一时语塞。
但没隔两天邢静竟摇摇摆摆地到他家来了,进门就说要借一本书。
他说:“你好意思!你上回那书还没还哩,先还了那本再开口借别的!”
邢静却径直走到他那书架前,瞄准了一把抽出那本书来,那是当年内部发行的一本名为供批判实际上为许多人所欣赏的苏联小说《白比姆黑耳朵》,写的是一条狗的故事。邢静“大方”如此,他有点急了,不由得脸红气粗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未经允许怎么私自拿人家东西,难道你是来抄家的吗?”
邢静便不请而自坐,坐到他书桌前的那把有个软垫的靠背椅上,笑嘻嘻地说:“这回保证用完了就还!这回不还你抄我们家去!”
他哭笑不得。邢静却挥手让他坐到对面床上,拍打着那本书的封面说:“你以为这是我自己看么?我是帮人家借的哩!……”邢静便说出了一个相当知名的作家的名字。不过那作家当时还处于等待落实政策的状态。邢静说那作家在她工作的那个远郊公园附近的村子里买了房子,是“文革”前买的,买得很便宜,如今城里待不住了,就成天待在那村子里头,也还在偷偷地写东西,现在当然还发表不了,可是谁知道今后会怎样?很可能没多久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变化,那时候就把抽屉里的玩意儿亮出来,说不定就是个传世之作。邢静说她是偶然听公园里的人说到那个作家在村里的住处,便自己找上门去认识的。那作家一点架子也没有,对她很热情,跟她聊了不少文学上的道理。那作家告诉她,人道主义是文学的灵魂,文学不要跟着政治跑,政治白云苍狗,变来变去没有意思,文学要追求永恒的东西,人道主义便具有永恒性。那作家也弄到了一些内部发行的“白皮书”(当时那种供批判参考的外国文学译本,都印成白色的没有装帧的封皮),但只听说过而没有得到《白比姆黑耳朵》,邢静记得他书架上有,所以替那作家来借。
邢静说:“小表哥,你不也想写小说吗?这就是个上门请教的机会嘛!等人家看完了,我找上你一块儿去取书,聊上一聊,肯定对你有好处!”
这么着就把他说动了,那本《白比姆黑耳朵》就让邢静给拿走了。
过了半个月左右邢静又来了,他以为是还《白比姆黑耳朵》,或者约他一起去远郊拜见那位作家。
不是。完全是另外一桩事。从邢静的表情上看,这回的事更重要。
邢静告诉他,出版社正组织各系统的业余作者赶写一批反映“走资派还在走”而广大革命群众与之坚决斗争的战斗性很强的小说,他们园林局也领到了任务,因而园林局的宣传科正准备从基层抽十来个人到局里办个创作学习班,这可是她脱离厨房油锅的大好机会,所以她已经赶写了一篇,准备交上去得到基本肯定,从而进入那个创作学习班,现在她把那稿子带来了,希望他帮她看一看、改一改,务必改得能挤进那个脱产的创作学习班——这对她至关重要。
他听了很不高兴。便问她看没看那本《白比姆黑耳朵》,她说在给作家送去之前看过了,特棒!他便说:“可是呀!那作家不也跟你讲了吗?文学别紧贴着政治,何况什么批‘走资派还在走’,批什么‘唯生产力论’,得人心吗?谁看那样的小说?你既要写小说,为什么不写点表现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呢?”
邢静便坦率地说:“那样的小说我以后再写吧!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先跳出厨房再说!……”
四牌楼 第十四章
他不愿看她写的那破小说,她便说:“你不愿意看,那我就念给你听吧!”接着便念……
她给她那小说中“还在走”的“走资派”取名儿叫郅梦奇。她停下来解释说:“战斗英雄郅顺义的那个‘郅’,谐‘资本主义’的‘资’那个音,梦奇,就是刘少奇已经打倒了,他还梦想复辟刘少奇路线……”
他不禁为如此粗鄙的创作构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邢静就凭那篇稿子挤入了创作学习班,当然她那篇“小说”后来没有被录用,而且他们那个“班”被出版社录用的那一篇“佳作”后来也没排成铅字,因为不久“四人帮”垮台了,出版社取消那本书的出版计划了。
邢静对那本书出不出原本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借此机会认识了不少局里的干部,这样那个创作学习班解散时她就不是回到那个远郊的公园去,而是调换到了动物园的一个对外餐厅工作。
又过了一阵邢静忽然跑来找他。他先发话说:“你来得正好!那本《白比姆黑耳朵》该还给我了!”
邢静便说:“我哪儿顾得上那个!现在那书也公开出版了,书店里很好买,你再买一本不结了?我找你是让你帮我凑一套高中文科复习资料……”原来她已决定报考大学。那一年大学恢复了正常招生。她要直奔北大中文系而去。
那一天他妻子也在家,妻说:“连我都想考哩!唉,谁让我蜗牛似的背上了这么个壳儿,还搭上一大一小两个光知道吃饭不知道做饭的瓢虫!”
他便为邢静找复习资料,支持她考大学,同时也真的补买了一本《白比姆黑耳朵》,这一回不是内部发行的白皮书,而是公开发行的有装帧的新版本。
在一个迅速转型的社会中,个体不失时机地顺势改变自己的位置与角色,是很自然的事。他就因为发表了一篇《迟来的春风》,得以调到一家出版社当文学编辑,并正等待着作家协会一类机构和所谓“专业作家”一类建制的恢复,好当上一个“专业作家”。那几年他真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人模狗样地混得特别滋润,最令人艳羡的就是很快分到了一套新住宅区的两居室住房,那年月里只有当时正当权的干部和原来有相当级别“文革”中被打倒又恢复名誉被落实政策的干部,以及能列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名单中的幸运儿,才能顺利地立即分到新居民区新楼里的新单元房,而后面那个名单中像他那么个资历那么个年龄的,他几乎是一个孤例,列在他前面的倒数第二的一位专家,也已年届花甲,并且早有几大本著述。
虽说分到的单元房在没有电梯的六层楼的最高一层,而且施工水平实在不敢恭维,水泥地面上有许多溅落的水泥团块和灰浆秽物,人住前必得再细细收拾一番,那心情仍是昂奋与欢快的。
那一天他和妻子正汗津津地蹲伏在空房中用锅铲与改锥刮去地面上已然板结的水泥团块,突然有人敲门。家还没有搬过来,何以便有人拜访?
他去开门,邢静脸上油光光的,呵呵笑着走了进来。
“你真是个女福尔摩斯!”他不由得惊叹,“这地址我们一个亲友也还没来得及通知哩!”
邢静也不解释她怎么神通广大地将他们夫妻二人当场捕获,只往厕所间走,拉开了厕所间的门,一声怪叫:“哟!死闷罐子呀!”
那单元房的厕所间设计得是挺不合理,狭小得里面只有一个冲水蹲坑,没有窗户,大白天进去也必得拉亮电灯。
他妻子便解释说:“上头有个通气孔,能散掉点味儿。”
她却有更高要求:“地漏呢?有地漏吗?”
他和妻子便都惭愧。那厕所间没安地漏。
她以一系列动作表示她要立即用那厕所间方便一下。
他妻子便忍不住说:“我们都还没用过呢……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也忙说:“排水管道里堵着些什么东西,大概也是水泥团块,泄水不畅,我们正想解决这个问题哩……”
邢静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她将厕所间的门“哐”地一关,径自方便起来了。
妻子以责备的眼光瞪着他,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邢静上完厕所以后,便到厨房水池去洗手,夸说厨房的结构还不错。
他和妻子便说煤气还没通,也没带水壶来,所以没法子招待茶水……其实岂止是没有水壶,整个单元里那天惟有的携来物是两把折叠椅,算得再细点也无非还有拎在他手中的改锥和拎在妻子手中的一个旧锅铲。
邢静自己大模大样地坐上了一把折叠椅,脸朝他说话,他便坐上了另一把折叠椅,妻子愣了一下,便只好且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刮地。
四牌楼 第十四章
原来邢静参加高考的分数已经下来了,骑着录取线,她怕被“平衡”下去,所以急如星火地来捕获他,“小表哥你这个忙可不能不帮,你是老师院的,你一定马上到师院里给我说说情去,我能上个师院中文系就知足了!当然我可不乐意吃粉笔灰,不过还有四年哩,先上了那中文系再说,到毕业的时候我再想辙!……”
又给他派任务、出难题!
“哎呀,我毕业那是哪年的事情了?如今管事的人早变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现在出名了,好大一个面子,管那些个人是生的熟的,你去推荐我肯定有用,你去,一定去,明天一早就去!”
“哎呀,我到那儿找谁去呀?真不好意思……”
“干吗不好意思?找谁,到了那儿自然能寻着目标,我也已经打听出了几位关键人物的名字底细……要去就得去个大早啊!不是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