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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安理得。越来越心安理得。比如在美术馆看一幅长期展览的图画或一尊圆雕。
但是回到家里,她常常不知道妈妈在唠叨她什么,没听见嘹嘹对她的讥笑,她发愣,灵魂深处的难言之隐使她坐立不安……
好容易有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机会,她便激动地打开组合柜的长条衣橱,那橱门里面有个大穿衣镜,她便仔细地从镜子里观察自己,脱了衣裳观察……她心惊肉跳,意识到自己也许完全不能唤起对方相应的审美愉悦,她羞愧,她惶急……
妈妈认为她业余时间不去上自修大学的课程以谋求一个同等学力而去上文化馆的什么健美班,简直是发神经。健美班收费很高,妈妈更认为那是十足的浪费,是奢侈。
嘹嘹那种一个子儿不花,大把的钱挣来都攒起来的做法,就正常吗?据嘹嘹宣布他是要攒钱买房子。嘹嘹常说:“有了钱就有了一切,而一切的基石是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房子里可以养妻子。车子里可以坐儿子。儿子可以开车子,我成了个老爷子,带根鱼竿子,去鱼塘边等鱼上钩的时候,我就用耳挖子,细细地掏耳屎,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妈妈听了他那一大串庸俗不堪的向往以后竟只是嘻嘻地笑,末了仅仅说:“你就不怕使劲儿大了,掏成个聋子!”
当然嘹嘹这些个亮出来的向往,并不一定是他心中最真实的东西,尤其不是他灵魂深处那些最浓稠的欲望,谁能窥透谁呢?在表面的奔忙停顿背后,有多少永远只属于个体的秘密?
爸爸死得非常之惨。在多发性脑血栓发作后便再不能说话甚至再不能有明确的表情,是眼看着一天天枯瘦干瘪,甚至腐烂(大面积的褥疮)而历经整整一个夏天和秋天才终于咽气的——妈妈在爸爸的病床边表现出惊人的传统美德,令医生、护士、同室病人和亲友们都大为感动、传为美谈。嘹嘹在意识到爸爸绝对没有治愈的希望、只是徒然地在痛苦中挨时日以后,便减退了护理爸爸的热情,最后竟至对妈妈和她说:“我不能总不去上团,总不挣钱,活人不能让死人给拴住手脚……”妈妈头一回对嘹嘹瞪圆了双眼,恨定他,并且几乎要伸手给他一记耳光,厉声叱责说:“谁是死人?你爸爸并没有死,他不能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嘹嘹立即认错,改口,但她知道,嘹嘹内心深处其实跟她一样,都在念叨“与其这样,不如早点闭幕”,然而妈妈却是无可怀疑地在真诚地企盼着出现奇迹……看到妈妈在那样一个已经变得丑陋不堪甚至相当恐怖的躯体上耐心地为褥疮排脓烤电,尤其是看到妈妈在电动吸痰机已经无法及时吸出爸爸喉咙中的积痰时便爽性用口对口方式为爸爸吸痰时,她都有一种大震动大悲悯充弥于整个灵魂……
爸爸终于熄灭了生命之火,妈妈扑到爸爸枯槁破败的躯体上,失声痛哭;当时嘹嘹不在现场,她将妈妈劝离了爸爸遗体,妈妈同她拥抱在一起,她在痛哭之中恍恍惚惚地想:妈妈啊妈妈,爸爸的胴体那般壮美时,你怎没有尽兴地拥抱亲近他啊!你错失了多么宝贵的人生享受!那是任何职称、待遇、名誉、财富都无法比拟的啊!
她要竭力忘却掉病中的爸爸特别是病危的爸爸尤其是死后的爸爸的那躯体给她留下的印象。她竭力捕捉、巩固、加工、渲染爸爸生前最健康的那些个印象。在痛苦的忘却与追忆的交相挣扎中,她的灵魂便更憬悟到生命之美躯体之美的难能可贵与过时不候……
奇迹是怎么出现的?
不知道。
回答不出来。
但奇迹确实出现了。
不是在梦中。
……他先跟她开的口。他大摇大摆走过来,问她:“这位女士,你怎么,自行车胎瘪了,要打气么?”
她慌乱不堪。她只是看画儿,欣赏一具雕塑,她没想到画中人会走出来,而雕塑品会自动迎向观赏者……
“你挺奇怪……开头我没在意,后来发觉了,我心里头就说:这女子好奇怪……”
后来他这样跟她说。
可是从他跟她说头一句话,到出现这一句话,当中有多少过渡啊……
是太奇怪了。
他比她大10岁。大整整10岁呀!
她欣赏成熟的男性美,不欣赏而厌恶不成熟的少年美。
小舅写了那么多书,那么多文章,她几乎全都看不上,即使不全是文字垃圾,也大半是语言的“方便面”,她不到饿极了绝不吃“方便面”。但小舅有一回写了这么几句话,她却过目一遍便惊呼“真棒”。那几句话够得上一道生猛海鲜烹制成的精彩大菜,使她对小舅的文学潜力刮目相看,那几句话是——
为什么现在舞台上荧屏上的舞蹈,
男人总是很像女人,
四牌楼 第十五章
女人总是很像儿童,
儿童总是很像木偶,
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非要这样跳舞?
她对这几句话产生出最大的共鸣。是的,岂止是舞蹈,男人如果不像女人那就一定是个丑人,女人如果不像儿童那就一定变成一种不男不女的中性,而儿童如果不像木偶那就一定更像成人,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大体上成了这么个模样?
不是没有真正的男子汉,不是没有雄性美,但你得从生活的海洋里,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细细地筛选方能捕获,如果用“大海捞针”形容未免过分夸张,那么必得“踏破铁鞋”,却是千真万确的。
……他那修理部是只给汽车轮胎打气的,他从来都拒绝推自行车来要求打气的人,但那天他却主动走过来问她是不是要给自行车打气……
恰好没有人来修理轮胎,帮工替他跑腿去了不在,他便站在铺房里同她说话,说闲话,她发现他那工作台上甩着本脏手摸得黑黢黢的《古诗源》,吃了一惊,却又一喜……
他干这么个个体行业已经6年了。没发大财,但过得挺滋润。他结过婚。婚姻失败,媳妇走了,闺女判给那女人了。
他也是高中毕业。谈不上喜欢文学。准确点说,他喜欢历史。喜欢读《史记》,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还有古诗,喜欢李白、陆游、辛弃疾,外国书喜欢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海狼》,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老人与海》,还有茨威格,还有《第二十二条军规》……崇拜拿破仑、林肯、霍元甲和拳王阿里……
这许多的信息当然不是一次获得的。
从那回起她就毫不避讳他的帮工,坦然地走进去跟他打招呼,他就一边干活一边跟她说说笑笑?帮工后来也跟她熟了,有时也跟她说笑几句。帮工也很粗壮,但那是一幅没画好的画,是一尊蹩脚的雕塑。不能全怪造物主。人体美是造物主(或者说父母的精卵子结合、细胞分裂及自然生长)和自我双方合作的产物。人在或自觉或半自觉或浑然不觉中绘制着自己雕塑着自己。不是每个人都能使自己在别人眼中成为艺术品的,这里面机缘很重要。不相信缘分那就一定是个浑蛋!
在什么情况下,她就居然说出来她认为他看上去有种超出一般男子汉的雄美?而他就居然咧开一嘴结实而整齐的白牙笑着,眼里闪着毫不淫邪的锐光显得那么样地开心那么样地自豪却也那么样地满不在乎?……
帮工一走,铺门一关,他便拥有一个完全不受外界干扰的私人空间。
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工作间后面有他朴素整洁而又用具齐全的住房,有令她大出意料的设备齐全的卫生间。
……沐浴完的他是承袭着古希腊“掷铁饼者”圆雕、米开朗琪罗大卫像和罗丹“思想者”那一脉相传下来的男性美的活鲜鲜的艺术品……是他先坦然地将自己呈献于她,任她抚摸、亲吻,细细地鉴赏……
她也将自己呈献于他。他对她的评价比较克制。但他认为她对他的激赏唤起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男性满足。
性交只是相互欣赏的最后一种手段,那不是既定的目的,更不是审美的核心。因而他们在大快乐中彻底挣脱了一切世俗羁绊,扫除了一切罪感阴影……那是人生中最甜蜜最幸福的时刻……
……她不想把青蛙试验呈阳性的消息告诉他。他不必承担什么。他没义务。
来找常嫦的路上,她从马路对面,混迹在下班的人流中,朝那亲爱的店铺望过去。
她一周没露面了。没给他一丁儿的信息。她望过去,一切如常。他的身影仍闪现在店铺里面,门口停着辆找他补胎的小面包车。帮工同他一起走出来,面包车司机在对他们说什么,他依然潇洒地应对着。
……她离开那个路段。她回了一次头,已经看不见店铺,只看见那边马路拐角处,栅栏成环状,如五线谱,几个小学生坐到栅栏上,如音符。
一种都市的旋律。
四牌楼 第十六章
四牌楼 第十六章
你在筒子河边坐到了长椅上。
秋阳斜铺到你身上,仿佛有巨掌在抚慰你起皱的灵魂。
你从阿姐那里出来不久。
是阿姐把你叫去的。她很少主动给你打电话。尽管她家安了电话分机已经半年多了,这几乎是她头一回主动给你拨电话。
去了才知道主要为的飒飒的事。
阿姐脾气早已变成这样:她向你倾诉什么,明明是为了消除内心的焦虑,你听后刚开口劝慰,她便马上几乎是凶声恶气地声明:“你莫以为我有多么着急!我现在根本不像外人想像的那样,其实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心里头很平静,我才不希罕什么同情,我也还不到自己活得困难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阿姐一口咬定飒飒是在单位里充当了“第三者”,而且竟至于跟那有妇之夫“乱搞”闯下了大祸,“从各方面分析,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跑到常嫦那儿去挤着住……”
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议论说完便粗声截断说:“莫以为我就那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