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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宝和窦哥出来就绕到对面茅厕后边。一看,沿墙根白白的,果然都是尿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来,晶莹闪亮。两人正刮得带劲,有个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吓得他俩赶紧使帽头兜上硝面子,慌张逃出村,再逃回家。
牛宝照万老爷子的法儿,买料、配料、装活,他平日里干活儿认真,可此时脑袋着魔了,总一闪一闪老年间求婚使的那一双双红灯绿灯,糊里糊涂弄不清硝炭同硫磺,该是哪多哪少,装了一半,便不敢再装。傍晚时候,窦哥来了,两人一说,窦哥笑道:
“你脑袋里净是那春枝啦,咋弄得清呢?‘炮打灯’使竖药往天上打呗,多掺些木炭不就行了!”
牛宝往药里又加些木炭。两人在房后空地上试了两个,真鼓捣成啦!一响过后,打炮筒里飞出两条亮线,一红一绿,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着变成一红一绿两盏灯,极亮极艳,照得天都暗了。窦哥看去,这双灯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宝眼里;那大眼眶子中间,绚烂五彩,烁烁照人。可窦哥哪知,刚刚牛宝往火药里加木炭之前,已经装成的一些炮,配料正好弄反,竖药成了横药!
四
静海县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儿是腊月二十八,大年根儿,赶集是最后一遭儿,买卖东西的人便都翻几番,穿戴也鲜活多了;炮市上更是气势压人,河床上烟火连天,炸声如雷,像是开了战;两岸堤坡装鞭炮的车排得密不透风,好似千军万马列成长蛇阵。牛宝和窦哥手拿一包“炮打双灯”,蹲在一辆牛车后头,等候天晚人少。牛宝目光穿过大车轮子,一直死盯着春枝。她依旧在那歪脖柳树下,坐那驴车上,依旧黑衣服、白脸儿、红头巾,但她不像前两次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而是把俊俏小脸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蔡家哥仨放鞭卖炮,忙前忙后,她却像没瞧见。
下晌后,炮市明显歇下劲来,停在堤上的大车走了许多,零零落落,不成阵势;河床中央的硝烟也见稀薄,看出一个个人来。日头西沉,景物、天空乃至空气全变暗,火光反显得分外明亮。渐渐剩下的人多是鞭炮贩子,吆喝喊叫加劲闹,无非想把压在手里的货甩出来。鞭炮这东西,压过腊月二十八,就得压上一年:地上炸碎的鞭炮屑儿,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歪脖树下的蔡家人开始收摊了,也要返回去了,就这时牛宝带着窦哥突然出现在蔡家人面前。
春枝眼睛一亮,像是这才定住魂儿。
蔡家哥仨马上抄起家伙走上来。他们见牛宝立眉张目,嘴角紧张得直抖,有股子决然神气,以为并非比炮,只是要报复前仇,拼命来的:可牛宝不动手也不动嘴,他把厚厚大手平着向前一伸,掌心朝上,中央摆着一个“炮打双灯”,大红炮筒,绿纸糊顶,还使黄纸盖个鲤鱼戳记粘贴中间,鲜艳漂亮,不是画画的牛宝.谁能把花炮打扮成这个样儿?蔡家哥仨一看,立即明白牛宝要干什么,气急眼红,竹竿子给抖动的膀臂震得哗哗晌=他们回头看春枝,等待嫂子下令,他们就把这欺侮人到家的小子活活打死。只见春枝脸刷白,没一点血色,紧咬着嘴唇,两眼却像一对小火苗,闪闪冒光,叫蔡家哥仨不明白。
牛宝拿香头把立在手心的炮点着,一声响过,一对浓艳照眼的红绿双灯,腾空而起,他人也觉得随同升起,绚烂地呈现在幽蓝的晚空上。一个放过,窦哥就递上一个,一双双火弹连续不断打上天,美丽、响亮,又咄咄逼人。春枝抬头看灯,这双灯是她的过去——她最好的日子和最美的希望;而双灯一亮一灭,便是她坎坷多难的岁月经历。她入迷了。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炮在牛宝手心爆炸,没往天上蹿,却往横处崩,手心登时裂开,血淌下来。窦哥急得忙把塞在牲口耳朵里的红布拉出来,要给牛宝缠手,一边叫着:“牛宝哥,别再放了。人家春枝不会跟你的……”
牛宝抢过红布一扔,朝窦哥喊道:“拿来,拿炮给俺!你不给俺就宰了你!”他瞪圆一对牛眼,像门神,很吓人。脑门上的青筋鼓起来嘣嘣直跳。
一个炮递过去,又炸了手心,眼瞅着皮开肉绽,手掌像托着一盘炒鱿鱼卷儿。窦哥忽想到万老爷子的话,一股子不祥感透入骨头,不觉心寒胆战,掉着眼泪哀求道:
“咱中了万老爷子的话了,再放下去没命了,求你快回家吧!”
牛宝不吭声,像是没听见。一个个炮立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上,点着药信子,有的飞上去,有的往横处乱炸,完全没有准,血点子滴了一片。蔡家哥仨和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决死的人跟神仙差不多,叫人敬畏。那打上去的双灯,像是带着血,变成血灯。牛宝后牙咬得咯咯响,努力不叫托炮的胳膊打颤,两眼死死盯着春枝。春枝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但双手紧紧抓住盖在车上的红棉被,好像一松手,人就要掉下车来。
牛宝又点着一个“炮打双灯”。他万没想到这炮筒子里硫磺这么多,几乎是炸弹,猛烈一声巨响,火光闪着血光,牛宝倒在地上,春枝倒在车上。
一年后,还是腊月里,牛宝赶车往县城赶集,左手扬鞭,残断的右手缩在袄袖里。他拿不成笔,不能再画缸鱼了,改卖“杨家的炮打灯”,而且只卖“炮打双灯”。满满一车花炮盖着大红棉被,上头坐着一个鲜艳如花的女人,便是春枝。
但人们说到他俩,都暗暗摇头:窦哥无意间,把万老爷子应验了的预言泄露出来,大家更信春枝这女人是火、是灾、是祸,瞧!她还没进牛家门,就叫牛宝先废了一只手,而且是干活画画的手,这跟搭进去半条命差不多。牛宝听到这些闲话,憨笑不语,人间的苦乐惟有自知。
选自《小说月报第五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
全文完
我心中的文学
一
真正的文学和真正的恋爱一样,是在痛苦中追求幸福。
有人说我是文学的幸运儿,有人说我是福将,有人说我时运极佳。说这话的朋友们,自然还另有深意的潜台词。
我却相信,谁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谁就有条件成为文学的幸运儿;谁让生活的祸水一遍遍地洗过,谁就有可能成为看上去亮光光的福将。当生活把你肆意掠夺一番之后,才会把文学馈赠给你。文学是生活的苦果,哪怕这果子带着甜滋滋的味儿。
我是在十年大动乱中成长起来的。生活是严肃的,它没戏弄我。因为没有坎坷的生活的路,没有磨难,没有牺牲,也就没有真正有力、有发现、有价值的文学。相反,我时常怨怪生活对我过于厚爱和宽恕,如果它把我推向更深的底层,我可能会找到更深刻的生活真谛。在享乐与受苦中间,真正有志于文学的人,必定是心甘情愿地选定后者。
因此,我又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这场大动乱和大变革,使社会由平面变成立体,由单一变成纷纭,在龟裂的表层中透出底色。底色往往是本色。江河湖海只有在波掀浪涌时才显出潜在的一切。凡经历这巨变又大彻大悟的人,必定能得到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因为教训的价值并不低于成功的经验。我从这中间,学到了太平盛世一百年也未必能学到的东西。所以当我们拿起笔来,无需自作多情,装腔作势,为赋新诗强说愁。内心充实而饱满.要的只是简洁又准确的语言。我们似乎只消把耳闻目见如实说出,就比最富有想像力的古代作家虚构出来的还要动人心魄。而首先,我获得的是庄严的社会责任感,并发现我所能用以尽责的是纸和笔。我把这责任注入笔管和胶囊里,笔的分量就重了;如果我再把这笔管里的一切倾泄在纸上
——那就是我希望的、我追求的、我心中的文学。
生活一刻不停地变化。文学追踪着它。
思想与生活,犹如托尔斯泰所说的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的马车,说不清是马拉着车,还是车推着马。作家需要伸出所有探索的触角和感受的触须,永远探入生活深处,与同时代人一同苦苦思求通往理想中幸福的明天之路。如果不这样做,高尚的文学就不复存在了。
文学是一种使命,也是一种又苦又甜的终身劳役。无怪乎常有人骂我傻瓜。不错,是傻瓜!这世上多半的事情,就是各种各样的傻子和呆子来做的。
二
文学的追求,是作家对于人生的追求。
寥廓的人生有如茫茫大漠,没有道路,更无向导,只在心里装着一个美好、遥远却看不见的目标。怎么走?不知道。在这漫长又艰辛的跋涉中,有时会由于不辨方位而困惑;有时会因过于孤单而犹豫不前;有时自信心填满胸膛,气壮如牛;有时用拳头狠凿自己空空的脑袋。无论兴奋、自足、骄傲,还是灰心、自卑、后悔,一概都曾占据心头。情绪仿佛气候,时暖时寒;心境好像天空,时明时暗。这是信念与意志中薄弱的部分搏斗。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克服外界困难的同时,又在克服自我障碍,才能向前跨出去。社会的前途大家共同奋争,个人的道路还得自己一点点开拓。一边开拓,一边行走,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真正的人都是用自己的事业来追求人生价值的。作家还要直接去探索这价值的含义。
文学的追求,也是作家对于艺术的追求。
在艺术的荒原上,同样要经历找寻路途的辛苦。所有前人走过的道路,都是身后之路。只有在玩玩乐乐的旅游胜地,才有早已准备停当的轻车熟路。严肃的作家要给自己的生活发现,创造适用的表达方式。严格地说,每一种方式,只适合它特定的表达内容;另一种内容,还需要再去探求另一种新的方式。
文学不允许雷同,无论与别人,还是与自己。作家连一句用过的精彩的格言都不能再在笔下重现,否则就有抄袭自己之嫌。
然而,超过别人不易,超过自己更难。一个作家凭仗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感受、发现以及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