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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因为她一举一动透露出来的雍容华贵,世人不及。小孩那晚都兴高采烈,因为有层出不穷的游戏,四哥抢椅子得到冠军,我记得他最后把另外一个男孩用屁股一挤便赢得了奖品。那晚的高潮是圣诞老人分派礼物,圣诞老公公好像是黄仁霖扮的,他背着一个大袋子出来,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一只小红袋的礼物。袋子里有各色糖果,有的我从来没见过。那只红布袋很可爱,后来就一直挂在房间里装东西。不能想像四十年前在“美龄宫”的大厅里曾经有过那样热闹的场景。我一边敬南大老先生们的酒,一边不禁感到时空彻底的错乱,这几十年的颠倒把历史的秩序全部打乱了。宴罢我们到楼上参观,蒋夫人宋美龄的卧室据说完全维持原状,那一堂厚重的绿绒沙发仍旧是从前的摆设,可是主人不在,整座“美龄宫”都让人感到一份人去楼空的静悄,散着一股“宫花寂寞红”的寥落。
第二部分第4章 白先勇说昆曲(5)
四
这几年来,昆曲在台湾有了复兴的迹象,长年来台湾昆曲的传承全靠徐炎之先生及其弟子们的努力,徐炎之在各大学里辅导的昆曲社便担任了传承的任务。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我亲眼看到徐老先生为了传授昆曲,在大太阳下骑着脚踏车四处奔命,那是一幅令人感动的景象。两岸开放后,在台湾有心人士樊曼侬、曾永义、洪惟助、贾馨园等人大力推动下,台湾的昆曲欣赏有了大幅度的发展,大陆六大昆班都来台湾表演过了,每次都造成轰动。有几次在台湾看昆曲,看到许多年轻观众完全陶醉在管笛悠扬载歌载舞中,我真是高兴:台湾观众终于发觉了昆曲的美。其实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够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精致优美的一种表演形式,在别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包括西方的歌剧芭蕾,歌剧有歌无舞,芭蕾有舞无歌,终究有点缺憾。昆曲却能以最简单朴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试看看张继青表演《寻梦》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这是象征艺术最高的境界,也是昆曲最厉害的地方。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上总难免有一种文化的飘落感,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在这个世纪被连根拔起,伤得不轻。昆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种戏剧艺术,曾经有过如此辉煌的历史,我们实在应该爱惜它,保护它,使它的艺术生命延续下去,为下个世纪中华文化全面复兴留一枚火种。
原刊于1999年11月21日 《联合报·副刊》
第三部分第5章 白先勇说昆曲(1)
白:我跟蔡正仁先生有戏缘,一九八七年,在差不多过了三十九年之后,我又重回上海,心情激动,勾起很多儿时的记忆。但收获最大而且影响我深远的,就是看到了上海昆剧团(以下简称“上昆”)他们第一次排演的《长生殿》,两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的剧本,那是比较完整的一个晚上可以演完的本子,我看的时候正好他们演最后一场。
蔡:对,首次公演的最后一场。
白:很巧,刚好我听到就去看了,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昆曲,但是在外面看昆曲的机会不多,那次是很难得很难得的机会看到上昆的《长生殿》。几乎三小时的精彩演出,戏曲效果对我的冲击是不可衡量的。一演完,我站起来拍手拍了十几分钟,人都走掉了,我还在拍。那晚我非常非常激动,那是第一次看蔡先生的唐明皇,太好了,有惊为天人之感。华文漪跟他两人相配,把大唐盛事、天宝兴衰统统在舞台上演出来了,那种感觉实在是一辈子难忘。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五月,我记得很清楚,我要走了,过两天就要离开上海。
蔡:那个时候,他本不想公开他的上海之行,就是看了这个戏,他一定要跟我们见见面,这下就公开了。
白: 我意犹未尽,到后台去请教,跟蔡先生他们一伙,编剧、导演,还有些演员,跟他们谈这个戏,还和你们照相。
蔡: 我印象很深,他到我们团里一坐下来,就先把《长恨歌》的几句诗念出来了,我一听,噢哟,是知音来了,感觉距离一下子就近了。打这次起,成了好朋友。他跟《长生殿》、跟“上昆”有缘。我有时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有意思,如果他当时不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我们认识要推迟很多年,如果他晚一天听到消息,我们演出结束,那他也看不到。
白: 而且我还特别爱好,如果看了,就走了,也就没有什么了。我这个人是热爱艺术,各种门类的表演、绘画、音乐、文学,艺术层面达到某种境界时都让我感动,那种感动,是美的感动。昆曲美,它是结合音乐、舞蹈、文学、戏剧这四种形式,合在一起合得天衣无缝。那样完整的一种艺术形式,我要讲一句,不要说中国的戏曲中少有,世界上,也少有。接下去讲就很有意思了,这个缘扯得深了。后来跟他们谈完了,我兴犹未尽,临时起意,说我做个小东,请大家吃饭,煮酒论诗,再继续下去。在上海,那时候找个饭馆不简单的。
蔡: 我们那个绍兴路离开襄阳路的乔家栅很近,除了那儿,当时也没有几个吃饭的好地方。可是一到那儿,我傻掉了,全都客满。哎呀,我想今天这么一个好机会,找不到吃饭的地方,这是很遗憾的。我灵机一动,想到了汾阳路的“越友餐厅”,是上海越剧院办的,他们的经理认识我们,我马上一个电话过去,问能不能给弄一桌,他说没问题。我很高兴,可是我又很担心,因为这个地方,我们都知道,是白先生小时候住的地方。
第三部分第5章 白先勇说昆曲(2)
白: 是我的老家。
蔡: 号称“白公馆”,当时我一听,想会不会……
白: 这太好了,也不是有意的。
蔡: 真是很有意思,我是有点担心,怕他触景生情。
白: 我心里想笑啦,这下好玩啦,三十九年没有回来,第一次回来请客请到自己家里面去,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也不讲。
蔡:他以为我们不知道。
白: 好玩得很,心里有数,真是高兴极了。就在一个小厅里,我小时候在那里玩的,三十九年之后再请客请到那里,请的又是戏剧界的人,这人生真是太戏剧化了。我写了篇小说叫《游园惊梦》,这下可真是游园惊梦了。
白: 三年前,台湾新象文教基金会,民间专门推展表演艺术的一个团体,主持人叫樊曼侬,她对昆曲有特别的爱好,经常不惜工本,邀请大陆的演出团体到台湾演出。樊曼侬女士有台湾的“昆曲之母”之称。三年前,“上昆”、“浙昆”、“湘昆”(湖南)、“北昆”、“苏昆”(苏州),五大昆班都被邀请了去台湾,演了十四天,盛况空前,可以说,在某方面这也是一个昆曲比赛。几代的名角,统统上场,每个人都把压箱子的功夫拿出来了。蔡正仁先生就把他最拿手的家伙扛出来了,就是《长生殿》里的一折《迎像哭像》。因为有很多名角,蔡先生这次是“卯上”了,那一次演出,哎呀,我是跳起来拍手的;我们的评分,那天是蔡先生的《迎像哭像》拿了冠军。这出戏是昆曲中考你功夫的,做功、唱功,一个人半个多小时的独角戏,要把历史沧桑,唐明皇退位后那个老皇的心境:悔、羞、苍凉、自责,这种复杂的心境统统演出来,演得让观众如痴如醉。那是他的老师俞振飞先生的传家之宝。
蔡:这个戏是《长生殿》后半部当中非常精彩的一折,主要是描写唐明皇逃到成都以后,因为杨贵妃死掉了,他心里一直思念她,就让人把杨贵妃雕成像,跟她生前一模一样,把它供在庙里。这个戏叫《迎像哭像》,是唐明皇看见杨贵妃的像以后触景生情,声泪俱下,然后就回忆。这个戏整个是一个演员连唱十三支曲牌,要唱半个多小时,而且没有休息时间,一段唱下来,念一句白,再连着唱下去,昆剧不像京剧有过门。我记得我刚学好这个戏演出时,简直连换气都来不及。昆剧由于曲牌成套,到最后的尾声常常是最高腔放在最后,这就给演员制造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你没有深厚的基本功,唱到最后你会声嘶力竭,人家对你的好感美感,你这一声嘶力竭就全都没有了。因此要求演员始终以饱满的情绪,要使声音愈唱愈好,这个就难了。你整个的嗓音,通过几段唱词把感情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
白:靠表演,靠一举手、一投足,要把感情表达出来,独角戏一样表演。
第三部分第5章 白先勇说昆曲(3)
蔡:每次这个《哭像》演完,我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缓过来。唐明皇当时这种心情,我是很投入地去体会,到最后,他说到什么程度:我宁可和你一起死,我死了以后还可以到阴曹地府和你配成双。如今我独自一人在这儿,虽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我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这个皇帝唱出这种心情……
白: 后来看到杨贵妃的那个雕像迎进去了── 一下子,大家都掉泪了,哈──因为说真话呢,看的人都有些水准呢,大家都有自己的隐痛创伤,各怀心事,统统给你勾起来了。我的很多文学界朋友,像施叔青、李昂,都是有名的女作家,还有朱天文,看完了以后跑过来,“哎,”我说,“你们干什么,眼睛都红红的。”这些女强人跟我说:“哎呀,太感动了,眼泪都掉下来了。”我记得演出终场时,许倬云先生,很有名的历史学家,也喜欢昆曲,他就拉着我的手说:“这个《哭像》演得太好了,表演艺术到这种境界,我是非常非常感动。”好多人感动。海外还有一位朋友说,看了《长生殿》,才知道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