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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言建议,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免于追究”其“狂妄自大”。在某种意义上说;“学生们”之“不要当大官”,很大程度是“不能,非不为也”。政、学分途,并非是每个读书人都愿意接受的事实。
这才能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主张“学术独立”的学者,摇身一变,甚至比官员还要“官员”。
二
谈论现代中国学术,很难绕开康有为。梁启超撰《南海康先生传》,称20世纪新中国史开卷第一页;“必称述先生之精神事业”。这一“精神事业”,主要体现为政治思想,也包括教育与学术。在我看来,康氏的学术贡献,集中体现在疑经辨伪、托古改制以及以经术作政论。前两者为学术思路,第三则是治学方法。但康氏的思路与方法,其实大有关联,都可看作清末今文经学的集大成者。
晚清今文经学兴起,一受国势衰微刺激,一为汉学专制反弹,自梁启超、钱穆、侯外庐再三陈说,已为国人所熟知。从龚自珍、魏源以下的今文经学家,与“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语言文字之外”的庄存与、刘逢禄辈尚有不同,就在于其表面谈论的是经术之是非,骨子里关注的却是国家政治、军事、经济大势。康有为将这一治学路数推到极端,对此,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有所评价:有为、启超皆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治经学”之本意,故其业不昌,而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经学”不同于今人所理解的作为学科分类的文史哲,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经学肩负着国家意识形态权威阐释的重任。不同学派对“经”的解释不同,可推导出一系列政治决策,故经学既是“学”,也是“政”。梁启超所标榜的“为经学而治经学”,只有在经学的权威已经失落、科举制度已经取消、学校也由培养“王者师”转为训练专家学者,才可能被接受。《清代学术概论》成书于1920年,对“学术”的理解,尤其是对今文经学的批评,明显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
经学既是一种意识形态,也是一种学术研究。从政者谈经与治学者说经,旨趣大有区别。前者讲求服务于一时一地的政治决策,后者必须遵循相对独立的学术理路。治经不可能完全不受社会思潮或政治集团的影响,但学者之追求实事求是或希望经世致用,还是对其学术风格起决定性的影响。最明显的是晚清的今古文之争。
说简单点,古文经学将孔子视为史学家,六经皆史,史的问题可以通过名物训诂来解决,有是也有非,学界自有公论。今文经学将孔子目为政治家,重在发掘其文字符号后面的微言大义。对于“微言大义”,文字训诂基本不起作用,重要的是解释框架。而且,义理之是非,往往一时无法公断。借用章太炎《诸子学略说》的思路,一是史学研究,一是哲学阐释,二者立场迥异。
问题在于,单是阐释义理,不足以服人,于是康有为也讲考据。“新学伪经”、“孔子改制”,这都是事实的求证,而不是义理的阐发。既然讲考据,就必须遵循考据的理路。批评者多从这里入手。考据确非康氏所长,目光如炬的思想家,作考据往往主题先行,然后循环论证。例如,为了证明六经皆孔子所作,康有为是这样立说的: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主,故必然作六经;如不作六经,孔子仅为后世的贤士大夫,不成其为教主;只有知道六经确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尊者乃可明也”(《孔子改制考》卷十)。如此循环论证,更多的借助于信仰而不是学理,难怪考据家大不以为然。
《当年游侠人》 第二部分最后一个“王者师”(2)
钱穆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称康有为之最大贡献在于力反乾嘉以来之考据崇拜,别辟一讲求义理之新径;可惜《新学伪经考》等仍从考据而来,与自家宗旨不合。而以考据治经,非康氏所能胜任,因其“皆先立一见,然后搅扰群书以就我,不啻六经皆我注脚”。
这种指责,其实当年广雅书院山长朱一新已有言在先。1891年《新学伪经考》刻成,在学术界引起很大争议。其中以朱一新之贻书诘难,以及康氏之答辩,最有学术价值。朱氏的批评,或许可以代表绝大部分汉学家的观点:“治经者,当以经治经,不当以己之意见治经。”像康有为那样;“凡古书之与吾说相戾者,一皆诋为伪造,夫然后可以唯吾欲为,虽圣人不得不俯首而听吾驱策”,在朱氏看来,实在是“凿空武断,使古人衔冤地下”。主张发掘孔子大义之学的康有为,根本不在乎朱氏考据失实的指责,反过来嘲笑“今日之害,学者先曰训诂”。这既是一种论辩的策略,也与康氏讲求经世致用的学术理想相关。
就在《新学伪经考》刻成的1891年,康氏的另一部著作《长兴学记》也问世了。这部为广州长兴里开堂讲学所著之学规,篇幅很短,影响却很大。特别是其明确提出义理、经世、考据、词章四门,对晚清学术思想的发展至关重要。此前戴震、姚鼐、章学诚都有义理、考据、词章三门之说,尽管所用术语略有差异。曾国藩开始称为学之术有四:义理、考据、辞章、经济。这一说法似乎与康有为很接近,但曾氏重心落在义理,与康氏之注重经世大不一样。
在《长兴学记》与《桂学答问》中,康有为批评清人普遍认可的“识字—通经—达道”这一治学方法,称其为“磨砖作镜”、“蒸沙而欲成饭”。康氏主张先从古圣贤心志入手,读通微言大义,然后再谈具体的考据问题。比如,先提出孔子改制为主,然后“字字句句以此求之,自有悟彻之日”。如此治经,方可速成。因为,一旦“把柄在手”;“天下古今群书皆可破矣”。倘若落在乾嘉诸老手中,如此公然主张“六经注我”,实在宽恕不得。但康氏立说,主要目的是“托古改制”,故注重的是政治功利,而不是学术规则。
儒家作为一种有体、有用之学,在过去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发展中,发挥很大作用。尤其是在社会动荡危机四伏时刻,儒家的经世观念必定更加深入人心。即如明末清初,留心世事,讲求实用,几乎成为知识界的共识。借用顾炎武的话来说,就是:“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这种将“经世”置于“问学”之上,一转便是斥责无补于当世政治、经济、军事者为“无用之学”。晚清国势衰微,康氏之讲经世、斥考据,仍是这一思路的延续。
在《与沈刑部子培书》中,康有为称“自弱少已好任侠之举”,日日目睹小民之难,而学界又满足于追逐利禄,夸耀其无用之考据与词章,故发愤“讲求经世救民之学”。在康氏看来,其时士大夫无力应付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原因就在于“今天下博闻强识之士不少,患无知道者,尤患无任道者”。康氏自视甚高,个性极强,乃百折不回的理想家,非一般注重可行性论证的学者可比。梁启超为其师作传,称其“由阳明学以入佛学,故最得力于禅宗,而以华严宗为归宿焉”。但养直方刚大之气,万法唯心,毅然自任,行大无畏,虽千万人吾往矣,古往今来干大事业者,多有此等气概与精神。此等极主观极自信之理想家,根本不屑于纠缠名物训诂之类的“琐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称其师“万事纯任主观”,认准了“孔子改制”,不惜蔑视事实,强之就我,如此不守基本的学术规则,并非理想的“学者的人格”。
可是,康氏本来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学者。作为政治家与思想家的康有为,远比作为学者的康有为贡献大。你不能想象一个基本不懂外文与西学的“学者”,敢于开设“万国史学”以及“外国语言文字学”之类的课程。而康有为主讲万木学堂,偏设此课。不是“能够”,而是“必须”——这就是理想家的思路。读康有为的书,确实痛快淋漓,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学界需要这种敢于“胡思乱想”的“异端”。大刀阔斧的开路先锋,会留下许多遗憾,但其“气势”,值得后人永远追怀。
康氏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担当精神,对其时的青年,如大海潮,如狮子吼。但传统儒生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蕴涵着“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自我感觉。晚清以降,知识者实际上已经不再主宰整个社会的命运,政权的合理性、合法性以及正常运转,已经不再依赖于“大儒”的出山。读书人的“经世致用”,很可能只是一相情愿。不只是“经世”是否办得到的问题,康氏的以经术为政论,有将一切问题政治化的倾向;或者说,允许甚至鼓励政治家对社会价值的“独占”。对所谓的“无用之学”的攻击,便潜藏着对学术独立价值的否认。此举,影响着此后整个20世纪中国学术文化的进程。
三
《康南海自编年谱》记光绪五年(1879)入西樵山读书,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文字。在广州念大学时就曾拜读过,那时只是欣赏其少年意气、文采风流。为了这节文字,还与友人相约游西樵。出发那天,刚好下大雨,计划于是取消。此后兴趣转移,再也没有西樵寻访康老夫子的雅趣。
十多年后,因研究学术史,重读康氏自撰年谱,仍对其二十二岁入山读书的那段追忆大为着迷:以西樵山水幽胜,可习静,正月遂入樵山,居白云洞,专讲道佛之书,养神明,弃渣滓。时或啸歌为诗文,徘徊散发,枕卧石窟瀑泉之间,席芳草,临清流,修柯遮云,清泉满听。常夜坐弥月不睡,恣意游思,天上人间,极苦极乐,皆现身试之。始则诸魔杂沓,继则诸梦皆息,神明超胜,欣然自得。
正是在这一年,康有为初游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