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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感觉到人们用怀疑与警惕的目光从我的肝区迅速穿过;他们诡秘狡黠地冲我笑着,躲躲闪闪,不怀好意;他们假惺惺向我伸出手来,我却弄不清楚那手里究竟有没有手,我不知道握住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握住。我想起了皇帝的新衣;后来我恍然大悟,干脆双手抱拳,行拱手礼。但那也仍然不能够使我变得安全,不要说碰一下,好像看我一眼都会染上什么。最令我吃惊的是,一位朋友托我从F城带来的一只原装的日本进口相机,我遵嘱将东西送交他的岳父家,他岳父的秘书如同见到一只刚屠宰的猪用鞋尖指指它对司机说:马上送医院检疫。
第七部分:流行病国际大循环
不必再怀疑,一切都明白无误了:那个黄人,那座蜡像,已与我们同乘一架航班,悄悄走进了E城。也许它早就来了,它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它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它们有多少。谁也没有看见它们。但谁都相信它已侵入E城,它们像一个个隐身的幽灵开始骚扰E城人的肝区。如一片巨大的阴影,徘徊在E城上空,遮去了E城昔日明媚的阳光……
E城草木皆兵。E城已做好了—切准备,准备抵御这个如洪水,如瘟疫涌来的魔鬼,E城是一座古老的文化名城,它对时髦的流行性“那个”,如此诚惶诚恐,我以为完全可以理解。好在本人自我感觉良好,日啖肥肉三两,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从F城回来后,我的兴趣有所转移。F城的经历使我顿开茅塞。
“不要客气,尽管直说。汽车钢材水泥木料,我都要。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有板兰根当然最好,一包换一包‘万宝路’……”
“‘新癀片’是厦门中药厂生产的肝炎特效药。几箱?二十箱?没问题,你开价好了。成交一箱多少好处费?”
“补助费不加倍?起码应该给点儿保健津贴什么的。我和C君从S城跑到G城再跑F城,你们不想想是什么时候,我们是冒生命危险去组稿的。没好处的事,现在谁肯干?”
“你们书库里还有没有预防肝炎的书?只要是同肝炎搭着边就成。你积压不也是积压?卖给我,八折,怎么样?九折就九折。九折我也能赚一笔。告诉你,这三个月内决不流行什么三毛四毛;只流行肝儿书,如今个体户全卖这玩艺儿。畅销着呢。怎么样,给多少信息费?”
我忙得终日不着家。上班也是装模作样。我心里充满激情与冲动。我发现挣钱这念头叫人上瘾,叫人想入非非。
有一日早上我被人从梦中推醒,醒来时只见一片白雾缭绕。渐渐从白雾中出现一只电热杯。不过更确切地说是C君的脸。多日不见,那脸愈发地苍茫,眼圈愈发地深黑,下巴愈发地狭窄,眼皮还有些红肿。
我说C君你没翻自个儿眼皮吗?你好像得了猩红热。C君掏出一块手绢,站在地中央就唏嘘起来。她说她回到E城后就盼那位助工打电话来,等了两礼拜,电话总算来了。她说今晚见见面吧或者一块儿吃晚饭,他说不必了就在电话里谈吧,省得走路还省时间。她摔下电话就跑到他单位去找他,他住在单位集体宿舍。正在灯下画图纸,见她进去,放下笔就说,我们还是到楼下去谈,你刚从F城回来恕不奉茶了。实在要握手等我去拿一块消毒皂来,我自己倒没什么,刚离婚儿子星期六要来万一传染不大对得起他娘。就这样没进门没让座没喝水拉手,活活在走廊里站了一个半钟头,谈的全部是关于儿子如何预防甲肝乙肝丙肝丁肝,没有叫我一声心肝,说老实话上次是叫过的我不会听错。我连猪肝都不吃怎么会得肝炎!这该死的肝炎活活拆散一对姻缘,我还没得上他就对我这样,还有什么恋爱好谈,你说呢?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睡眼惺忪。我只记得这流行性甲肝对于C君倒是非常及时。我还想诚诚恳恳安慰她一番。她手绢一拧,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那么难道你不觉得你应该付给我一笔赔偿费吗?是你叫我陪你到F城去的……
我瞠目结舌。我实在没有料到,曾对一切流行的东西深恶痛绝的C君,从F城回来后居然令人刮目相看。看来F城真是不凡的地方。你就是不染上流行病也能染上点儿别的什么。不过,关于赔偿费嘛,我建议她应该去找单位的头儿,毕竟是他让我到F城去出差的。
这不公平。C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皱着鼻子哼哼。我们在F城担惊受怕,我们是受害者;可回到E城,我们倒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又是个受害者!
这很公平。我慢慢吞吞穿衣服,我相信我已完全清醒。我对C君说,我们在F城受污染,再回E城污染别人;我们在F城傲视别人,回E城后别人又疏远我们,正如人人都恐惧甲肝,又偏偏都参与了传播。
C君无言地走了。我觉得她的洁癖与自尊受到了一次小小的打击与伤害。但我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她。
“这一刻忽然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
从F城到E城满城皆是。
越过大洋,越过崇山。从世界的另一极从国土的那一端,如风、如水、如种籽、如羽翼、如光电、如细菌,无边无际、无遮无拦,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流行、没有什么不可以携带它流行,只要是这个星球上的人们由于乏味、由于厌倦、由于渴望、由于欲念而在一个瞬间一个机遇里偶然地或是处心积虑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玩具,便就这样盲目地疯狂地开始了它的国际大循环。
第七部分:流行病E城由此变得面目全非
我走遍全城,到处都听见人们在说:洗手去!
洗消净脱销,洗洁净脱销,洗涤灵脱销。洗衣粉洗衣皂洗头粉爽脚粉白猫牌金鱼牌鹿牌船牌舵牌桨牌……E城的自来水流得前所未有的软弱无力。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在机关厕所的水龙头下,发现一块肥皂。有人告诉我说那是免费的,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亲眼看见食堂里戴白帽子的大师傅,擤了鼻涕之后,把手放在菜刀下刮了又刮。
E城的人成功地发起了一场自下而上的洗手运动。运动普及到每一只手指,十指连心,可想而知是深入人心。
最意想不到的是有关方面三令五申了多少回的“分餐制”,也在这场洗手运动中,轻而易举地得以实施。过去我是最害怕开会吃圆桌饭的,即便每个人面前有一只空盘子,转台上有公筷公勺,那些具有强烈的共产主义精神的会友们,也决不肯把菜舀到自己盘中用自己筷子来吃的。如果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唾液伸进别人的口腔这顿饭就算没吃。每次我把菜搛进自己的盘子,便再不敢抬头,似乎满桌的眼光都在说:瞧这人,嫌乎我们哪?
可是不知不觉,悄没声儿,如今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了有四个不规则凹槽的不锈钢菜盘,盛上了荤素搭配的四种小菜,每人一份。有一次宴会,居然换了十二次盘子……
有记者让我谈谈对分餐制的感想,尤其是改变那千百年来的民族痼疾的动力是什么,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恐惧。
你能不能谈得再具体点儿?记者引导说。
恐惧是一种人性因素。所以它切中要害。比如说流行歌曲。总之流行起来就能冲垮一切……我语无伦次,不能自圆其说。我没心思同他啰嗦。我已经想到应该立即向发明那种四菜一汤的盘子的厂家大量订货,然后到全国各地去推销这种东西。要不了几个月,天上地下都将流行这亮晶晶的盘子。我给它起名为恐惧牌文明餐具。
我心里有一种恶狠狠的痛快之感,我觉得这流行性甲肝实有很有必要。
“现在时兴住房宾馆化。壁纸时兴贴到顶、不用画线,天花板也要贴讲究—点,重新做过,旋出花纹来,顶时兴的是护墙板,刷奶油色,现在就是流行这种式样,吊灯吸顶灯也不时兴了。要镶嵌到天花板里去,只见光不见灯……说句实在话,你去做这个生意,包你赚一笔。F城现在刚刚开始流行,马上就会流到E城来……”
“你也去走,我也去走,今天别错过。”
从F城到E城,满城皆是。
终于有一天我想起了C君,我发现自从那天,她来向我索取赔偿费之后,已有许多天没看见她了。单位的人说她一直没有来上班。我有点心慌,也有点心虚。我担心,由于主编拒付赔偿费她一时想不开走上绝路,也担心出于助工的无情无义使她从此一蹶不振。我总得劝她去验一次血才好,必要时她可以把化验单给那位助工去看看嘛。实际上,到今天为止,我还没听说E城有一个人得上甲肝呢!
我抽了个空,专门到她家去了一次。我隐隐听说过,她妈是在药店里工作的,我想说不定弄好了可以问她妈接上个关系留作以后使用。
她家房门紧闭,敲了足有五分钟,才算开了条缝,缝上横挂一根铁链条,看来人是进不去的。我说我找C君,来给她送奖金。里面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说,C君进了传染病医院了。
我脑子轰然炸响。C君那样一天洗一百九十八次手的人也会进传染病院么?她传染什么了?
里面的声音不耐烦地说,反正是流行病。发烧呕吐,确诊不了还在观察,不是流行性脑膜炎就是流行性感冒,也说不定是流行性腮腺炎,还说不定是……我说那我得上医院去看看她。我同她一块儿上F城,她生了病我很不安……
那扇门哗地打开。—张愤怒而黄瘦的长脸立在我眼前。她说,好哇!原来你同C君一块儿去的F城。那怎么她流行了你没流行?你搞的什么鬼你存的什么心你送些脏拉巴叽的钞票来还想流行我?你说明白C君到底怎么流行上的,她可是从来不唱流行歌曲……
我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想解释说自己大概平时大咧咧不在乎就有了免疫力,我想说大概是C君的电热杯抵抗力不够,我想说我吃毛蚶时喝了两斤白葡萄酒,现在流行“雷司令”,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