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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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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唾一脸”,这是潘苟世最雷霆大怒的话了。但凡一听这话从代理书记嘴里出来,横岭峪的人就噤若寒蝉什么都不敢说了。大老张虽然在城里上班,也深知横岭峪这行情,他窘困地讪笑着,自己摸出烟来,低头点着,划火柴的手微微有些打颤。玉珍看着实在不过意,又斗着胆慢声慢气地对潘苟世劝说了一句:“当面给你提意见的人不一定坏。你不要对宋安生有成见。”
  “你再张这烂嘴,我唾你一脸!”潘苟世血红的眼睛冒着火,指着老婆吼道。从来没有人在他骂了“唾一脸”的话后还敢顶撞他,今天竟是自己老婆打自己脸。“宋安生什么东西?小小野心家。到处争出风头。他不是能吗?找他靠山告我去。和小学教书的姑娘勾勾搭搭,还和陈村那个姓林的小寡妇来来往往。他一个人做事一个人当,用得着你护吗?”
  “你不要随便乱说人。”丈夫的脏话实在让玉珍听不下去。她知道那“小学教书的姑娘”是指本村的肖婷婷,小寡妇是指林虹。
  “我唾你一脸。”潘苟世实在按捺不住,呸的一口唾在玉珍脸上。
  大老张震惊了。刚刚推门进来的公社电话员小乔姑娘也站在门口惊呆了。
  潘苟世自己也立在那儿呆了。
  玉珍抱着三虎麻木不仁地站在那儿,没有擦脸上的唾沫。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丈夫,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蜡黄的脸上蒙着任打任骂的凄凉之色,三虎因为害怕,双手紧紧搂住她脖子,回头惊恐地看着父亲。大虎、二虎不声不响地靠到母亲身边,一人抱住她一条腿,回头扬着小脸看着父亲。三个孩子,六只滚热的小手紧紧抱着她。孩子都知道她委屈。两颗混浊的泪珠,慢慢从玉珍的脸上流下来
  “唉。”潘苟世一捶脑袋,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自己是做什么孽?。
  “大婶,潘书记这几天工作忙,有时候心情烦躁点,您别在意。”小乔甜甜一笑,上来从玉珍怀里接过孩子。她是个乖巧的姑娘。“您看这三个孩子跟您多亲啊?一个个这么虎气,看着他们就什么烦都没有了。”她瞟了潘苟世一眼。今天夸孩子虎气也没引出书记的笑容。小乔又掏出手绢递给玉珍,玉珍摇摇头,用手推了回来。小乔莞尔一笑,对潘苟世说:“潘书记,我是来叫您接电话的。”
  “叫他们谁接一接记下来就行了。”潘苟世摆了一下手说道。
  “是顾县长来的。”
  潘苟世腾地站了起来:“好,咱俩去。”他走到里屋门口,扭头看了看玉珍,叹了口气,又拔脚往外走;走到外屋门口,又返回来,从铁丝上扯下一条干毛巾塞到玉珍手里;又一眼扫见矮方桌上的茶杯,拿起来把水就地一泼,扣在一边,又把玻璃杯倒上水放到大老张旁边:“老张,你喝水,用这个杯。烟,你自己拿。”他把烟盒推到大老张旁边,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家。
  他走起路来总是这样往前哈着腰,急匆匆像赶火车似的。腿有点罗圈,膝盖往外,大撇开的八字步,大号布鞋总是趿拉着地,脚步咚咚咚地很重。今天心绪不好,就趿拉得更厉害了。小乔跟在后面,看着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想笑,不过她没笑出来。她马上要做的是使这位潘书记脸上露出笑来。要不,今天公社大院里一天气氛紧张,谁也别想出大气。
  “潘书记,这份广播稿,你审查一下吧。”小乔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递给潘苟世,她还是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呢。
  “这不一定要我看嘛。”潘苟世说。
  “这篇文章重要啊。”小乔撒娇地噘起嘴,“还是你亲自看看好,起码你得亲自签个字。要不哪行啊?”
  这话如解气的灵丹妙药,潘苟世的情绪一下好起来,很受用。特别是“亲自”二字,他最喜欢听。他立刻站住接了过来,手指蘸了下舌头上的口水,翻看了一两页,便掏出黑杆大笔舌的旧式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笔认真地批示道:“此稿万分重要,同意火速广播。潘”。那两笔字歪歪扭扭的,真不怎么样。他手伸直,拿远了,左右看了看,又在后面添上日期,很满意地又端详了一眼,递给小乔。他最喜欢批示。大小一个什么条子,一张上传下达的报表,他都必定要往上批两句。明明是当面见了两句话就能办的事,他也要拟个文,再来个“请公社党委诸同志传阅考虑”。
  两个人进了公社大院,路过迎门而立的影壁,上边贴着墙报。小乔又站住了,“潘书记,您看墙报又该换新的了,您再给写首诗吧。”
  “我那诗哪行啊?”潘苟世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地谦虚道。
  “谁不知道您最会写七绝、七律古诗了。”
  这娇滴滴的话真让他的心像被熨过一样舒帖受用。现在,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懂平仄韵律的?再这样下去,中国的古典诗词非绝种不行。
  “那这次写什么呢?”他笑嘻嘻站住,抬头看着上一期墙报。红红绿绿的报头,花边,头条位置就是他上次写的一首“七绝”。所谓七绝,不过是首打油诗,只是他还没研究过二者的差别而已。
  计划生育真谓好,党的旨意要记牢,
  子孙万代长远计,人民生活步步高。
  他看着颇有些自得。特别是“真谓好”那个“谓”字,还有“党的旨意”那“旨意”二字用得很妙,不俗,很有些古诗味道。为了这几个字,他曾皱着眉趴在办公桌上很斟酌了半个多小时,涂来改去,连午饭也忘了回去吃。古诗就要这样讲究炼字。要不怎么出来“推敲”,怎么又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略有遗憾的是,墙报被雨淋了两天,红纸绿纸都褪了色,字迹也洇得模糊不清了。以后应该在这墙报上装个檐。这么重要的事情在眼皮底下也没个人注意,样样都要他亲自抓。什么事他不亲自抓能行?他决定回去拟个文,内容款式都想好了:“为了保证墙报这个阵地的宣传效果,我们墙报的上边是不是应该装个檐?请党委有关同志考虑一下。此件传阅,请每人亮亮自己的意见。潘”。
  “你随便写个什么就行。”小乔又在身边娇嗔道,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当书记的还不知道,那还怎么领导我们。”
  潘苟世开心地连连点头:“好,好,今天晚上我抽两个钟头好好写写。”
  他心情完全舒畅了。小乔这姑娘讨他喜欢,怎么就喜欢了,他当然没有多想。她刚调来时,他最看不惯。没别的原因,就因为她长得太漂亮,白嫩的秀气脸,黑亮的眼睛扑闪闪着,一看就不规矩。他不喜欢漂亮姑娘。原因很简单,漂亮姑娘总让他感到有压力,让他不敢正眼看,说话也不自然,常常闹得他失了尊严。他这个年轻时就有的怯病现在也没改了。过去在农机厂时,青年工人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潘二酸”。说他是见上级领导巴结溜舔,第一个寒酸;见漂亮姑娘不敢抬眼,第二个寒酸。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暴跳如雷。因为这,他更恨漂亮姑娘。特别憎恨那些样子风流的。他骂一个女人坏,最恶毒的字眼莫过于“风流”。或许又是因为自己老婆长得不好看,尤其加强了他对漂亮姑娘的憎恨。可是,小乔对他潘书记长潘书记短的,终于甜得他顺心也顺眼了。慢慢地,他不但看惯了她,而且越来越喜欢她。小乔尊重上级,服从领导,这是最大的优点嘛。只是小乔到他家里来一趟,他完了就要无缘无故对老婆发一顿不满。不是嫌玉珍邋遢,就是嫌她笨,嫌她不知道个待人接物,没个灵活气。这会儿和小乔并肩走着,她身上那一股什么粉的、水的幽香弄得他心里麻酥酥的。也该给自己那口买点这。咳,也不知她那不土不洋的会不会用。
  到了总机室,一拿起电话,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都烟消云散。小乔笑吟吟地倚在旁边,用手指在胸前绕卷着披下来的头发。他也看不见她了,连幽香也闻不见了。他只听见电话里顾荣和蔼威严的声音。那声音沉甸甸的,让他感到很大的分量。他甚至想起昨晚梦中的一个镜头:顾荣坐在高高的山顶上讲话,整个山谷雷鸣一样轰响着他的声音。
  小乔在一旁看着他,心里觉得很好玩,刚才在家里气势汹汹得吓人,眼睛要喷血似的;这会儿,隔着电话也点头哈腰的,成另一个人了。
  “我,我都有思、思想准备。”潘苟世对着话筒有些结巴地说。每到关键时刻,小时候口吃的毛病就又带出来了。
  “谁知道你那个准备是个什么准备啊?再说,光有思想准备就行了?”顾荣亲切中带着点长辈的揶揄,“你不是精通《三国》吗?大意失荆州哦……”
  “是是是。”他连连点着头。放下电话,已然是一额头的汗了,他掏出一团黑污皱巴的手绢擦着。顾书记对自己的提醒和敲打是非常及时的,是完全必要的。看看一早晨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闹来闹去的把正经事倒丢到一边去了。今天,新来的县委书记不是要来吗?明明是把横岭峪当眼中钉肉中刺,来拔钉挑刺了,自己还在怄傻气,这不是要大意失荆州?顾书记到底有水平,敲打在点子上。想到他居然还知道自己精通《三国》,他心里颇有点暖烘烘醉陶陶的很感动。顾书记真是知人善用。
  他想起昨天去县里招待所“贵宾院”看望顾荣的情况。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潘苟世鼓了半天勇气,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顾书记,您身体好点了吗?要不要我给您号号脉?……啊,我,我懂点脉理,懂,懂得不多。”他有些结巴了,脊背上已经汗涔涔了。
  “早不要紧了。”顾荣仰身坐在沙发上,摆了摆手,“这么远,一二十里地,你三天两头跑来看我,不容易啊。”他指着他,诙谐地开玩笑道:“忠臣。啊?呵呵呵。”
  潘苟世也笑了,眼睛都有那么点潮湿了。他的感动顾荣也看出来了,顾荣也有些感动。其实,他原来很看不起潘苟世,干什么事太穷凶极恶,没个分寸水平,影响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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