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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荣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了:“好,这事先不谈了。你说叔叔排斥他,这一个月,你看见了到底是谁排斥谁呢?他完全把我看成他的反对派。”
“你也把他当成你的反对派啊。”
“这……”
“有反对派有什么不好?政治上有反对派,双方相互制约。你们都能谨慎些,少独裁,少犯官僚主义。”小莉像争吵一样激烈地说道。
“小莉你……”
“叔叔,我走了。”小莉低着头走出了门。
顾荣隔着窗户愣愣地看着她上了自行车。
小莉一阵风般骑车到了县委办公室。“这两天有李书记的信吗?”她问。
“怎么了?”一个干事问。
“我下乡给他捎去。”
“放在他办公桌上了。”
她就是要下乡去找李向南,把消息告诉他。
她来到了李向南的办公室,在里间屋的办公桌上翻寻着。在一摞信件文件中,她找到了同样是“北京李缄”的一封信。她揣到书包里,刚要走,一眼扫见玻璃板角下压着李向南未发出的一封信。
陈村中学
林虹 亲启
小莉心中猛然跳动了一下。她犹豫片刻,把信抽了出来。信还未封口。她又犹豫了一下,把信纸抽了出来。这是一封未写完的信:
林虹:
这是晚上在灯下给你写信。今天从陈村回来,我一直很不平静。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未能忘记你,始终记得十几年前在湖畔散步的谈话,记得你喜欢红色和白色,也记得临插队前我们在操场上的那次散步。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那样的过去是很难被时间淹没的。
衷心希望你能改变你现在对生活的悲观态度。我知道,说教是没有用的,我愿能帮助你首先改变你的生活……
信写了半截,在这儿停住了。
小莉的思想全乱了,脑子里嗡嗡的。“我愿能帮助你首先改变你的生活”。什么叫改变生活?李向南和林虹那天到底说了些什么?难道,这就是指的那层意思吗?不,不,李向南不会要林虹那种人的。可这不是白纸黑字他自己写的吗?不,她不相信。那不是这层意思。小莉把信放回原处,骑上车就走,左一拐右一弯,风一样掠过街道。突然,她嘎地一捏闸,扶着树坐在车上停住了。自己是怎么了?这么嫉妒,这么难过,这么着急万分。脸这么烫,心这么乱。她这颗心再不善于自省,也终于明确无误地知道了:自己是爱上李向南了。这些天,这个自省曾不止一次在她心中掠过,她都笑着一摇头否认了。
此刻,她再也不能否认了。
她爱得不对吗?一股说不清的委屈涌上来,她眼里涌上了泪水。她还要下乡去给李向南送信吗?李向南会不会又端起架子来训自己?
不,她不管这些,她要立刻把信给李向南送去,把情况告诉他。可李向南现在在哪儿呢?他会不会已经离开横岭峪了?这个实际的问题,她却忘了打听。她擦了一下眼睛,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蹬上车又来了个高速度,一个个商店行人被甩在后面。这个高速度就是她的性格。她为了达到目的就是这样一往无前。她在县医院门口锁了车,问了问横岭峪伤员在哪儿抢救,就往里走。她要找见小胡,问问李向南和常委们去哪儿了?
这是手术室,门紧闭着。门口还站等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她的背影很美,身材风度,美得让小莉有些嫉妒。她转过身来了,两个人都愣了。是林虹。
愣怔一闪而过。两个人都目光冷冷地正视着对方。小莉的目光凝聚着她对林虹的轻蔑,她竭力使自己的目光不闪烁,她绝不先躲闪目光。林虹眼里透出的是把对方一眼都看明白的目光,她看着小莉,觉得有一丝好笑似地打量了一下,然后把目光移走了。她看见的只是一个毫不引起她重视的陌生人。
林虹在风度上明显高一筹的优胜,激起了小莉的恼怒。“骚货。”她眼睛看着别处,压低声从牙齿缝里骂道。
林虹似乎没听见,她扭头打量了小莉一眼,就转了过去。“这是医院,需要卫生。”她平静地说,给了对方一个高傲的侧影。
门开了,小胡从里面出来。
“婷婷怎么样?”林虹急切地问。
“还没脱离危险。你怎么来了?”小胡说。
“看你们车坐不下,我随后骑车来的。”林虹道。
“向南他们呢?”
“去凤凰岭大队了。”
小莉心中更涌上一股强烈的嫉恨,林虹也跟着去横岭峪了。李向南到哪儿,林虹跟到哪儿。真不要脸。火呼一下蹿上她的头。
“小莉,你怎么也来了?”小胡转头发现小莉。
“啊……我要问问你,李向南和常委们去哪儿了?”
“林虹刚才不是说了?”
“我没听见。我问你呢。”
“问谁不一样?他们去凤凰岭了。你问这干什么?”
小莉目光闪烁了一下,“有李向南的信,我给他送去。”她冲着林虹的侧影瞟了一眼,坦然地说。
“急什么?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李向南托我的,有信一定想办法当天给他送去。”小莉顺口编道。
“什么信这么急?”小胡疑惑地看了小莉一眼。
“他父亲的信。李向南让我一收到这信,就送给他。”小莉又瞟了林虹一眼,意识到自己的优胜感。
“噢,那你去吧。”
“胡主任。”手术室门开了,一个护士叫道。
“好,等一下。”小胡进去了。
只剩下两个女性。
小莉打量了林虹一眼。“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她尖刻地说道,转身就要走。
这话可谓恶毒之至。林虹感到自己胸口有些打抖,她冷冷地看了看小莉,却淡淡地笑了:“你不觉得你表演得可笑吗?”
小莉一下站住:“哼,看谁笑到最后。”
她恼怒地说道,噔噔噔急步走了。
第三十二章
他说啥就是不下山。
你说得再邪虎,他也不在乎。一个人在山上种了几十年树,看了几十年林,他还怕啥?死活也在山上了。听说明天县委书记要来凤凰岭大队,他还要找县委书记告状呢,看看现在把林子砍成啥样了。
凤凰岭上看山林的老汉闷大爷——他的名字叫赵小闷——还是他那绵羊脾气倔牛性,不管儿子跟来跟去怎么软央求硬发火,他都闷着气不吭声,驼着背在他这间半山腰的小草房前后忙忙叨叨、转来转去着。整整酸枣刺编的小院篱笆,把拾来的枯枝断杈往柴禾堆上堆一堆,从房后青石潭里用瓢舀点水浇浇房前房后种的几畦蔬菜:豆角、西红柿、西葫芦……菜畦湿漉漉的,早就浇过,他还是这儿点半瓢,那儿点半瓢。他手不能闲着。
“县委书记能管个屁。现在的事,谁能管谁?”儿子实在不耐烦了,瞪起眼有点冒火地嚷道:“爹,怎么跟你就说不通呢?这辈子你还没受够?”他一拳捶在小草房的柱子上,震得小草房颤巍巍地晃起来,一屁股在大树墩上坐下来。
儿子叫赵大魁,在离这儿几里地的一个兵工厂里当工段长。胖壮粗圆的身躯,可说是虎背熊腰,才三十多岁,额头上方已油亮亮的开始秃顶,火爆脾气。他是独子。都说他爹人善心好积了德,四十多岁时才得了他这个儿子。独子很少不孝顺父亲的。几年来,他一直劝父亲扔下这草房下山,跟他到厂里享享清福度晚年,可爹就是死心眼。去过一次,住了五天。睡觉不自在,说屋里憋闷;出门不自在,说人多地方窄;吃饭不习惯,说油腻腻的堵心口;呆着不自在,说闲着发慌;走路不自在,说是不如山上的路好走,平飘飘的,脚下踏不实在;电灯好是好,就是太刺眼;自来水方便是方便,可有股药味气,不如山上的水清洌。呆了五天,给房前房后种了两排树,又拖着个破筐把厂里的垃圾堆翻寻了个遍,给家里拾回一堆破烂,气得大魁红了眼,暴跳如雷地全给扔了回去。他看着儿子发火,破烂不出去拾了,在家里呆住了,可却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了,像病了一样昏昏沉沉的,说是憋得胸口疼,喘不上气来。最后,怎么说也不行,还是回山上来了。转眼又是几年,已是七十七岁的老人了,再没灾没病,一个人住在山上谁能放心?这几天,凤凰岭大队又刮开哄砍森林的风了,父亲驼着个背跑来跑去的拦挡砍伐,拦没拦住,人已经跌倒爬起来地被推推搡搡多少次。过去那些年,因为他念错了语录,被游过街,受过刺激,现在还不时犯精神病。真要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赵大魁猛叹一口气,扭脸看见站在篱笆外的六岁儿子,正仰头入神地看着树上吱吱喳喳在枝梢跳跃的小鸟,他把自己的火使劲平了下来。
“海海,”他招呼着儿子过来,“快叫爷爷和咱们一起回家去。会说不会说?”这次为了请父亲下山,他特意把儿子带来了。父亲在山上只有一想,那就是他这个独苗孙子。海海看了看父亲,走到闷大爷身旁,双手拉住爷爷拿瓢的胳膊,然后回头眼睛闪闪地望着父亲,用目光请示着。
大魁摆了摆手,让儿子就这么干。
“爷爷,”小海摇起闷大爷的胳膊撒开娇了,“我要你跟我一块回家去嘛。”他使劲地晃着爷爷的胳膊,把瓢里的水弄洒了,“走嘛,爷爷。不要你一个人在山上嘛。你听见没有啊?”
“海海,来,爷爷给你摘点豆角,带回去吃。”闷大爷赶紧哄着小海。对儿子能不理,对孙子就不能不理了。
“我不要嘛,豆角我们那儿也能买到。”
“傻娃娃,山上的东西新鲜,吃了没灾没病。”
“不嘛,我要爷爷跟我走。”
“来,海海,进屋来,爷爷还给你留着吃的呢。”闷大爷驼着背,两手伸在身后,慢慢腾腾地往小草房里走。
吱嘎嘎草房门被拉开的声音,使云雾缭绕的山林更显出清晨的空旷。父亲从1952年就到了山上,盖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