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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过初时的端康,抱过这个孩子,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容真绝望地回忆着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
她没有钱了,便抱着熟睡的初时去找庄明树,在小镇上穿过街市,穿过人们怜悯的眼光,庄明树通常都在七十二间附近。
七十二间是一大片平房住宅,一共有九排,每排住着八户人家,全部是红砖房,青砖地,看起来整齐划一,赏心悦目。许多人家在门口砌了灰蓝的围墙,墙内搭着丝瓜架,葡萄架,生活有一种静谧的从容。
那时,七十二间是硕镇最高尚的住宅区,容真希望自己是某一间的主人。可她住在离七十二间很远的下塘,如果有爱,现实的惨淡可以不去计较,但寻不到爱的温柔时,物质的匮乏更加硬生生地疼了。
她挨家挨户看过去,透过那些朦胧的窗,半开的门,细寻麻将声,人语声。她不愿开口问,只是无言地寻,他总是在这里的。容真步履轻轻,呼吸淡淡,看到他,她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喊他的名字。他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眉一紧,英俊的脸一下子拉长了,他将牌一合,走出来,将她一把拉至门外,压低声,怎么又来了。
她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有一些空洞,我没有钱了。
他鄙视的眼神冷冷地投向她,那你去挣啊,去啊。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男人,他们几个月前才领结婚证,那时,她刚满二十岁,他们的感情还很新鲜,至少他还愿意走路时拖着她的手,给她买连衣裙,虽然很廉价,但他站在店里还价时,老板娘看她的眼光是嫉妒的,是,这么英俊的男人,为她还价买裙子。
有时候她端详他的面容,觉得这张脸不应该埋没在硕镇,应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不应该近在咫尺,应该很远,很远,远成两个世界。
她总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后来,果然很远很远了,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即使有一纸婚约,也形不成羁绊。
他失踪后,她每个月出一点钱,将刚满一岁的初时交给邻居看管,自己跑去工厂应征。站在厂门口红色招聘启事下,她两手交握,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得到这份工作。
她由于过于紧张而神情严峻,厂长秘书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听说过她的境遇,抱以莫大的同情,留下了她,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她一出门,就靠在墙壁上,弯下腰,哭了。
她的工作是仓库管理员,独自一人守着那间屋顶高高堆满钢管的房子就行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有时坐着坐着,她会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关于后悔与否,她也曾想过,但重来一次,她仍然不能抗拒庄明树带来的诱惑,还是会跟随他去山上,与他纠缠缱绻,一直到天黑。
天黑黑,她的世界一片黑,现在,庄明树走了,没有归期。她知道这个男人是没有心肺的,或许,他本来就不属于硕镇。
他改变了她的命运,然后撒手离去。
短短两年,他只给她两年时间,她却赌上了一辈子,有一句词正是她一生的写照,尽君一日欢,拼将一生休。
庄明树出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她在家里做晚饭,那时庄明树已经不去工作了。他对工作就像对她一样,没有什么责任心,反而是领导上门来问,庄明树呢,怎么旷工那么久,还要不要上班了?面对这样的质问,她无以作答,她也问过他,他眉毛一挑,懒懒地扫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过去了。
自从生了初时后,庄明树就厌倦她了,他不喜欢这个孩子,对于无休无止亦寻不出原因的哭泣,他一筹莫展,又极度痛恨。半夜三更,初时哭得惊天动地,庄明树就伸手打初时的屁股,初时哭得更凶,容真穿着睡衣,抱起初时,满房间地乱走,不哭不哭。
庄明树不爱孩子,他觉得他的婚姻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容真自己尚是个孩子,脸上依然有稚气的表情,却成为他的妻,并使二十三岁的他成了父亲。
父亲,庄明树喃喃自语,他对于这个陌生的称呼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这些不是他要的。
他从小便生得俊秀,十岁的时候,有走江湖的戏剧团相中了他,要带他走,他母亲只有这么个宝贝,自然不舍得。十二岁时,镇上几户颇有底子的人家上门来提亲,母亲替他挑了一家。次年,那个女孩子就掉进河里淹死了。母亲带他一起去吊唁,那家人要将一块黑布戴在他袖子上,他急急地躲,母亲一把攥牢他的胳膊,狠狠地替他用别针扎上了,针不小心刺伤了他的皮肤,他哇一声哭了。
哭得正是时候。那家人的母亲冲过来,一把将他死死搂在胸口,边哭边喊,好囡啊,我家小宝没有福气啊。
他的未婚妻叫小宝。
小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着大红棉袄,绿裤子,都是上好的料子,发出闪闪的光。后来他经常梦见小宝这身打扮,站在他面前,他走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一句话也不说,就跟着。他奔跑,她紧紧跟在后面,他躲起来,屏住呼吸,自以为躲得够隐蔽,可是一抬头,就看到红衣绿裤的小宝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他读到中学毕业就去化工厂上班了,同年,母亲也像完成任务般安祥地死去了。庄明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经常有老人坐在街边,看到他,就说一句,哎呀,长得活脱脱像庄亦良啊。
庄亦良,他的父亲,庄明树皱了下眉,他亲情观念很薄弱,很快地就丢下了这个名字,很快地,他甚至想不起母亲的样子了。某一天上班闲着没事,他坐在那里捧张报纸,突然想母亲是圆脸还是方脸,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许久许久,脑汁都绞尽了,还是一片空荡荡的白。
他放下报纸,吁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这个困扰赶走了。
关于出走,他已经想了很多年,他一直想离开硕镇。十岁那年,戏剧团那个男人蹲下身问他,要不要跟我们走?
他问,去哪儿?
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眼睛亮亮的。
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扭着身子求助地盯着那个男人,男人笑着摸摸他的头,别难过,我们会回来找你。
后来他们坐着大船走了,他就沿着岸跑,跑得满脸通红,他以为,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接走他,会带他一起去远方。
一等就是整个童年。
他不喜欢硕镇,一直想离开这里,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去远方,这个念头从初时出生以后,越来越强烈,强烈。
初时歇斯底里地哭,而他年轻的妻子容真手足无措,只是反复地念叨同一句,不哭不哭。
他扫视周围,无比厌恶。
小小的家,污垢难除的八脚桌,堆满了尿布的藤椅,玻璃开裂的窗,还有角落里一群说不上名字的黑色小飞虫,它们一年四季都在繁殖,安居乐业,一副要与他天长地久的样子。
初时的哭声像一道符咒,他一听,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在无边的痛楚里冷漠地想,他与这个家再没有半丝缘分了,他要走了,这次,是真的。
第二章(下)我们走着瞧(3)
雨下得真大。
他撑着黑布伞,坚定地朝着火车站走去,坐在候车室落了漆的淡黄长椅上,他看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时刻表,有一些振奋,生活于他打开了门,重新有了可能性。
庄明树失踪后,容真变得更沉默,她无言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虽然不相干的旁人经常会跑来对她说,放宽心,庄明树会回来的。她笑笑,走过去了。
不会的,他已经预谋了那么久,从未曾遇到她之前,就盘算着离开硕镇,她的存在于他是无谓的,初时虽是他的女儿,却仿佛毫无关系,他甚至没有换过一次尿布。
她坐在灰暗的仓库里,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钢管,觉得生活于她已经重重地关上了门。
端康不是开启的那个人,不会是他,她在炒菜的时候,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这个突兀的动作吓着了她,她用油腻腻的勺子狠狠打他的手。
他忍着疼,一把夺下勺子,扔到地上去,继续靠近她的脖子。她浑身僵硬,奋力挣脱,但没有用,他的胳膊如同铁箍,紧紧地圈牢她。她亦不能喊叫,她被抵在灶台上,身体被迫前倾,脸贴近锅内正受煎熬的白菜汤,那种熟热的香扑面而来,她分明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愿意的,可身体已不由分说地迅速燃烧起来。
那锅白菜汤最终烧干了,粘住了锅底,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焦味。
她被迫地与端康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关系,十次中,她拒绝九次,但剩下的那一次,铺天盖地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闭上眼,知道自己的虚弱被端康洞察了,甚至被整个硕镇的男男女女看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在背地里想,那个年轻女人是怎样排解内心的寂寞与真实的欲望呢。
有时候她想,如果没有端康,也会有别人,她一个人并不能抵挡生活所有的风风雨雨,她需要一个臂弯,偶而地,哪怕是偶而眷顾她。
同时还有别的男人来示好,一个做老师的,前年才离婚。离婚的原因很可笑,他杀鱼喜欢从鱼背杀起,但妻子总是从正面开始,这让他极其恼怒,在要求长期得不到满足的某天,他一气之下,拎起鱼就往河里扔。
妻子像鞭炮一样炸开了,两人扭作一团,最后,他以男性的力量打了场胜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妻子发出凄厉的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