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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的在骂偷电的,还是指桑骂槐骂老大。15瓦电灯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下,泛出淡黄色
的光,昏暗昏暗的,比煤油灯强不了多少。亦琼在灯下看不清字,就把凳子放到饭桌上,再
爬上桌子,凑近灯光,坐在凳子上看书。有一次看福尔摩斯探案《巴斯克威尔猎犬》,看到
深夜,她被书中沼地出现的猎犬的恐怖描写吓住了,凳子一偏,人从半空中摔下来。等她醒
过来,一家人都围在她身边。那以后,父亲给电灯安了一个滑轮升降器,平时把灯升高,要
看书时把灯降下来,不用再爬到桌上看书了。
老大不赌了,他留下部分好书,把其余的书都换成小人书,放学后摆了个小人书摊,一
分钱看一本。摆小人书摊是把小人书的封面撕下来,挨着贴在一张大的牛皮纸上,每个封面
的左上角写着编号。把牛皮纸摊在地上,看书的人根据编号取书。在老大添买的小人书中,
有一本是藏语的,谁也看不懂。亦琼就“看图编话”,给它写了一个汉语文字脚本。来看书
的人“嘿”一声,还懂藏语,还有翻译!亦琼在旁边听着,对着哥哥得意地笑。
星期天和寒暑假,是老大摆书摊最忙的时候,亦琼去帮着哥哥照看书,免得丢失。老大
背着一个大木箱,里面装满小人书,亦琼一手提着布口袋,里面装着中午在外面吃的饭,是
用茶缸盛的,母亲说在外面饿,盛得很满;另一只手提着收折的小板凳,是父亲自己做的,
两个十字交叉的木架子,中间绷着两根皮带。亦琼和哥哥去市文化宫摆书摊,把书挨着摆放
在露天剧场的看台上。
露天剧场是一个有一点斜坡的平坝,平坝的下端有一个露天舞台,台上每个周末周日都
要演川戏,或者是整出,或者是折子戏。舞台下面的人坐在地上看,远一点的就站着看。平
坝的中间,竖着两根竹竿,那是准备晚上演露天电影挂挡子(银幕)的。平坝地上有很多石
头砖块,那是看电影的人搬来当座位的。平坝的上端就是露天看台,有高高的五六级石阶,
呈半圆形。看电影正好坐在上面。文化宫的门票是四分钱,四分钱就可以看一场露天电影,
这是很合算的。亦琼打算盘还更精,遇上学校组织到文化宫电影院看电影,看后老师点名解
散,她就不出文化宫了,等着看晚上的露天电影。为了这场电影,饿一顿也是值的,省了四
分门票钱。看台的背面是露天篮球场,打球、滑旱冰都在这里,文化革命前时兴跳舞,还做
过舞场,撒两把石灰,场子里就滑溜了,只是跳舞的人满脚的白灰,旁边看的人常被腾起的
石灰呛得咳嗽。跳的多是华尔兹,红房子的小孩叫它是“跳蹦嚓嚓”。春节时,球场还是玩
龙灯、舞狮子的地方。露天剧场靠近小门,是从学田湾、人民路、大溪沟、人和街、枣子岚
垭、红球坝方向进文化宫来的人的必经之路,也是从文化宫大门、两路口中门进来看露天电
影、溜冰、看球赛的人的必到之处。星期天到文化宫的人多,看书的人也多,不仅小孩看,
那些等着看电影、球赛的大人也看。一天摆下来,可以赚一两元钱,甚至三元钱。
天快黑了,露天电影快开映了,亦琼和哥哥收拾书摊回家。一路上,都是去文化宫看露
天电影的人流,大人小孩都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踩得石板路嘣嘣直响。两兄妹出文化
宫小门,逆着人流往家走。老大掏出一把钱,从中挑出一角新钱,拿给亦琼作奖励。亦琼拿
着钱,翻来覆去看。老大则低着头,边走边数银角子。数好了,理顺了,就放进水龙带书包
的夹层,然后又掏出一把碎钱数。数完了,老大总是很兴奋地告诉亦琼,赚了多少钱。
天已经黑了,老大背着大木箱,呼哧呼哧直喘气,亦琼肚子饿得咕咕叫,两人都没精神
说话了,一心赶路。
路过枣子岚垭菜场,有很多夜吃小点摆出来了,麻辣凉粉,豆腐脑,凉面,煮苞谷。亦
琼见了,直咽口水。她见不得麻的辣的,见了,就刺激出口水了。她手里捏着哥哥给她的一
角钱,舍不得用。那是她准备租小说看的。老大停下来,买根煮苞谷给大妹,自己又往前赶
。亦琼追上哥哥,扳一截苞谷给老大。老大说,我不饿,你吃吧。亦琼就自己啃起来。
摸黑从犹庄巷的石板小巷下到经营队,就进入人和街了,有了路灯。走路平坦了,又看
得见。经人和街小学、设计院,粮店,回到家,老大放下木箱,咕咚咕咚喝上半缸水,又来
了精神。他拿出几个新硬币,双手捂着,用力摇,把钱摇得哗哗响,凑近小弟小妹的耳朵,
让他们听。听见了吗?听见了。好听吗?好听。老大就摊开手,把手里的硬币分给小弟小妹
。小弟小妹就象接受棒棒糖一样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这钱本来就是拿给他们去买棒棒糖的
嘛。
母亲把留在灶台的饭菜给兄妹俩端上桌,老大把桌上放的一堆角票、分子钱往母亲身边
一推,说,妈,这是今天摆书的钱,你收起来吧。说罢就和大妹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母亲
从抽屉里拿出小木盒,把桌上的碎钱哗啦啦地抹到盒子里。
街道租书店在大溪沟国营餐厅旁,亦琼一早就去了,朱红色的油漆面门还关得死死的。
八点钟了,书店的人来了,打开门锁,然后把门板一块一块取下来,重叠到旁边的墙柱头。
书店有小人书,也有出租小说。租小说是两分钱看一天。押金一元五毛是母亲给的,租金由
亦琼自己出。她来得早,是打小算盘,早上8点钟书店开门她就来租书,第二天晚上8点关
门才来还,只算一天。第三天一早再去借,第四天晚上再去还。这样她只出了两天的钱,却
看了四天。
租书店的两面墙上挂满了小人书的封面图,屋子里摆着5、6排矮条凳,看书的人就坐
在条凳上看,门口有一个看门的人,柜台有一个收钱发书的人。那里有不要钱的小人书看,
只是看后必须讲给服务员听。亦琼就去看这种不要钱的书,看后使劲记着内容,去给服务员
讲,想不到倒锻炼了她的口才。她喜欢借那些电影连环画看,等于是看了一场电影。
有风。路边枯黄的法国梧桐叶都给吹到露天剧场了,落叶在平坝上滚来滚去,飒飒直响
。遇上挡住的石头,就在那里呼呼地扇动,象是老头子喘气一样。但终究是越不过去,积在
那里不动了。当又一阵风吹来,那些停在石头边的落叶一轰而散,又自由自在地在平坝四处
游逛了。亦琼站在露天看台上照书摊,她穿着卡其布的蓝布衣服,袖子挽在手肘上,下身穿
的是蓝布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她有一头又多又黑的头发,黑亮亮的,头上分着一根偏线
,把头顶上的一绺头发往右边梳,扎上一根橡皮圈。风吹动着她的齐耳短发,直往嘴角钻,
她用手把吹到脸上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拢不住,头发乱蓬蓬的。她就不时发出噗噗的出气
声,好把那嘴角的头发吐出去。地上的两张牛皮纸封面图四角都压着石头,谨防风掀起来。
老大坐在皮带凳上,脖子上挂着装钱的书包,垂在前胸,脚下是装书的木箱,他负责收钱,
发书。几级石阶上都坐着看书的小孩。
亦琼两手操着,站在那里,她远远地瞅见班主任老师一家从小门进来了。她一下慌了,
跨到石阶的那一头,对哥哥说,我要躲一躲,老师来了。她跳下看台,隐身到看台的墙后去
了。她贴着墙角,看着老师一家三口从看台前面的马路往中门方向去了,才从墙根下出来,
心还咚咚直跳。幸好没有看见,不然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星期四下午过队日,亦琼脖子上围着红领巾,手臂上戴着中队长的二根杠牌牌,在教室
外面的走廊集合全班同学。她一本正经地发口令,立正!稍息。队列里的罗开全盯着她,叫
立正他稍息,叫稍息他立正。全班同学都笑起来。罗开全是罗妈的儿子,仗着爸爸是党员,
妈妈是居民委员,一向吊儿浪当,到处惹事生非打架。尽管是邻居又是同学,亦琼在红房子
从不理他,在班上也很少跟他说话。她不想招惹这家人。现在他故意在队列里捣蛋,影响了
纪律,亦琼不得不压着火气批评他了:罗开全,注意听口令,要跟大家一致。
罗开全哼一声,我就是要立正稍息,稍息立正,你能把我怎么样?干望到!
亦琼声音严厉地说,你不听指挥就站出来,我不对你发口令!
罗开全一步站到亦琼前边,用手把亦琼一挡,你凭什么管我,还是中队长!我来给同学
们宣布吧,她放学和她哥哥在文化宫摆书摊!
亦琼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感到无地自容。
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的班主任老师走过来喝一声,罗开全,你捣什么蛋?摆书摊不
丢人,她帮助家里分担困难,没有影响学习。
亦琼流下泪来。看来班主任早就知道她摆书摊的事,只是没有捅破它。
两天后,老师把亦琼叫到办公室,拿出一个市少年宫“阅览室之友”的借书证,对亦琼
说,你喜欢看书,我替你办了一个证,你拿去借书看吧,好好学习。她又对办公桌对面甲班
的老师说,我们这个中队长是个读书的料,将来她会读大学的。
亦琼拿着借书证,心情激动地走出办公室。哎呀,老师都说我会读大学的,看来这是真
的了,我会上大学的,我会上大学的。
顺着人和街小学的墙根,亦琼往家走。一路上她都喜气洋洋地对自己念叨,我会上大学
的,我要上大学。回到家,她推开门,叫声妈,我要上大学!
母亲正在纳鞋底,她抬起头,很惊奇地看着亦琼,你说什么?
我要上大学,老师说的,我会上大学。
母亲笑起来,还早得很呢。老师说你会上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