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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其实有生气吧?」
「我说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看,我跟你又没有说过话,却突然说要拍你的照片。」
奈月突然用脆弱得几乎要融化的眼神静静凝视着我。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看着奈月而她也看着我时,总感觉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有什么东西陷进去似的。就好像一个人的手,而不是金属制的锚,伸进了水底的沙中。
注1:日本短诗,以五、七、五共三句十七音组成,其中必定要又一个表示春、夏、秋、冬及新年的季节语。
奈月垂下眼帘,比我更快一步垂下眼帘。
于是我问她:
「我想,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了……?」
冲口而出后我非常后悔。问这个要干嘛?不过奈月就这么抱着膝盖,轻轻抬起眼睛不安地探索我的表情。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说:
「也就是说,就像莉子说的。我们只记得水岛你的名字,但是其他的事情完全……」
「我明明说过不要叫我水岛。」
奈月把脸埋在双膝间说道。倾斜的夕阳自她的发间窥探而出,令她耳朵上的汗毛呈现透明的金黄色。
「为什么?」
昨天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因为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不要这样叫我。」
我叹了口气,半边脸颊靠在冰冷的柱子上。我可以感觉到心中的鼓动在肋骨间回响,渐形扭曲。出乎意外的,我也觉得很受伤。如果只有称呼姓氏她还是觉得我在装熟的话,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她?
「总之,莉子是这么说的。」
我硬是把话题扯回来,然后闭上嘴,迟疑了许久。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奈月了。怎么叫都行吧?我自己对自己生气。日语里的第二人称多到就算分配给其他每种语言各三个,都还绰绰有余。现在不该是为此感到迷惘的时候,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跟她说。
「我们有共同的朋友,而你除了那个朋友之外和其他人没有深交,因为那个人消失了,于是我们就忘了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话一出口,口中却留下嫌恶的酸味。用「你」,不是更显得过分亲昵吗?但是奈月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石碑伸长的影子。圆木横卧铺成的平缓阶梯沿着山坡的斜面往下延伸,前端全被紫杉木林吞噬了。往树林的另一端看去就可以看见我们的学校。
吞了口唾液,我继续往下讲:
「也就是说,例如你来学校上课也都是待在保健室,但是保健老师死了——类似这样。」
我把想到的都说出来后,打了个寒颤。因为这听起来像是事实,我们学校并没有保健教师,这道理说得通。
「当然,这只是比喻。」我连忙加上这句话。然而奈月激烈地摇起头来,那样子使我诧异。她的发梢跟着旋转跳跃。
「不可能,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不,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消失了。」
对了,毕业纪念册里的照片之所以会只有奈月一个人,可能是因为原本在她旁边的某个人消失了吧?但是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为什么能够这么断然否定呢?
「大家之所以会不记得我,是因为——」
从奈月的声音听得出,她拚命在找理由。
「只是因为我不引人注目而已。只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朋友而已。」
「不可能呀。因为莉子的手机里有你的电话号码。」
「那是因为……呃……是因为……」
奈月的声音开始动摇。似乎在勉强编造理由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家只会记得我名字的人。如此而已。」
她在自己的手臂上擦了擦眼皮喃喃说着。
「没有这回事。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关于你的事情呢。」我本来想接着说,你才不是那种会让人印象薄弱的人,但是奈月突然红着脸往后退,从阴影下退了出去,我便不再往下说。为什么
要脸红?
「对不起,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你……你老是爱说这种没大脑的话。」
「老是?我老是这样说话?」我起身说。「你记得我什么?」
「啊……不…………不是。」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事,而我却不记得她?如果说那个保健室老师(如果有的话)消失了,照理说奈月应该也会忘记我才对。
「那是你的错觉啦,忘了吧。」
奈月甩着头,甩得头发都乱了,她站起身来。
「总之,我今天是来道歉的,就这样。」
她粗鲁地丢下这句话,便踏着雪往山丘下奔去。压在肩上的疲惫感让我连身体都无法挺直站起。背脊离开被体温暖过的柱子,我喘了口气。寒意随即袭来,紧覆着我的肌肤。
为什么她单方面的记得我?
思索了一会,我想到一个可能性。
会不会她跟我一样都记得已经消失的人?是的,比方说汤泽照相馆的老板女儿忘了我,但我却记得她。因为只有我还记得已经消失的连结点。那么,如果奈月也同样保有对死人记忆的话。
我朝着她跑走的方向望去。雪已经多少开始融化,折射出湿润的光泽。凉亭往阶梯方向那堆混乱的脚印中,确确实实有着和我脚印不一样的小小鞋印。
不论如何,我现在搞不清楚什么是确实的。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当然这世上不可思议的事很多,比那些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一万倍。所以我们才会把大部分搞不懂的事就这么放着不管过日子。与其思考为什么清澈透明、万里无云的晴空会下雪,还不如赶紧跑到有屋檐的地方躲避。不过也有些不可思议是无法放下的,奈月拥有的就是这种不可思议。例如应该已经放在包包里的折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类似这种。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终于站得起来了。歌曲也已经结束,我只有一个人,也只能回家了。
*
第二天放学后,奈月立刻走出教室。坐在我前面的莉子站起来往教室门口看去,然后瞥了我一眼。
「好好跟她道歉了吗?」
「我不是说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吗?」我连忙回嘴。「水岛也说她没有在生气。」
「咦,咦?你跟奈月说到话了?可是我带她去暗房的时候,她还气得像只刺帽一样呢。」奇怪?昨天奈月说是莉子告诉她我在哪里的不是吗?于是我问了莉子,她却把眼珠子一翻。
「公园?什么公园?」
「你不知道吗?」我也很惊讶。
「不知道什么?我告诉奈月的?」
「啊,不,没什么。」
我拚命掩饰。这表示奈月说谎吗?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那座公园里吗?
「总之你有事找她的话都先跟我说。」
「什么啊?搞不懂你的意思。」
「因为我是奈月的监护人。」
莉子挺起胸膛说。我更加不懂了。这时座位附近的女孩子插嘴进来。
「莉子你好厉害唷!」
「水岛愿意靠过来呢。」
「这么说的话,莉子也很会和野猫相处呢。」
「那从今天开始就叫莉子『活猫草』吧。」
「猫草本来就是活的吧!」
于是话题瞬间转换成了爱猫经,水岛奈月这个名字就被冲到遥远的海里去了。奈月说她自己是除了名字之外没有人会记得的人。不论原因是什么,目前的状况就是如此。因为某个人的消失,才使她被人忽略到这个地步,还是原本她在教室里就是独行侠呢?不过她看起来确实也不像是很会交际的类型。若是如此,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这样的我和那样的奈月或许也不会再有第二次说话的机会。这么一想,心情就荡到谷底。也许就不可能拜托她让我拍照了吧?我应该让她觉得很讨厌。
然而,奈月那天却来了。当时我正在寒冷阴霾的天空下,靠套园的扶手上听着收音机。我看到小山丘的中央出现了一道人影,吓了一跳,背部离开了扶手。
奈月就站在石碑旁,在离我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我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伸手去摸放在两脚间的收音机。巴迪霍利正在唱着〈Everyday〉。他在这个世界还很正常的时候,于二十二岁的死去,是最后一个以逝者身分被记住的摇滚歌手。奈月似乎蹇到我医收音机,便摇了摇头。
「我不打算打扰你。」她小声地说。「我不是有事要找你,我是来听广播的。」
不知怎么地,我吞下了一口带有雪味的唾液。广播?
「为什么特地跑来这里听?」
「不可以吗?」奈月面露愠色。我缩起脖子拿起收音机放在膝盖上。奈月慌张地从石碑后跨出一步。「啊,那个,我没有生气。昨天真的很对不起。」
我悄悄偷看了奈月的神色,确实不像在生气。她会这么跟我说话,就表示并不讨厌我吧?
我在尽量不被她发现的情形下先作了个深呼吸。
「那个……」稍微冷静下来之后,我很慎重地遣词用字。「我也没有生气。你也没有生气。那么我们就别再互相道歉了。我刚刚也差一点就说出对不起,那不就跟昨天一模一样吗?蠢毙了。」
她胀红了脸沉默不语。她的脸红又使我感到抱歉,差点忘了我几秒钟前才刚说的话,又想道歉了。我真是笨死了。到底在干嘛呀?
奈月靠在石碑上,瞄了我一眼,又慌慌张张把眼神移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同样的动作。巴迪霍利&The Crickets正畅快地演奏着〈Not Fade Away〉。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我微微伸长了身子正要开口,奈月便摇摇头。
「我只是在听广播。没什么事。」
我觉得她真像只猫。带着距离靠近我,当我想接近她时,她又立刻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