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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课几乎都已经上完了。第四堂的班会跟之后的午休,是同学们聚在一起仅有的时间。能看见奈月的时间也只剩下那一个小时与短暂的午休。午休开始后,奈月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我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然后走出了教室。如果她不打算出席下午的课,我就不会再见到她。
放学后我也不再去公园了。因为纪念公园的风景里没有奈月,我也就不想看了。真是不可思议。那里明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听广播的地方。
奈月和音乐同时离开了我的生活。校园里樱花的蓓蕾有了颜色,杂草长出新芽,日落后的晚风中也隐约感觉得到午间的温暖,但春天并没有降临到我身边。
就连毕业典里的彩排,奈月都没有出席。我真的很想跷掉这种活动,可是莉子一直要我拍照,所以我也不可能缺席。彩排的时候,我几乎一直都在按数位相机的快门。女孩之中有几个人已经穿着二尺袖的和服上衣和裤裙,典礼的练习早就被她们抛在一旁,忙着对镜头比V字手势,还叫我拍女生的团体照。看来似乎没有人在意奈月的缺席。
我从液晶取景窗看去,想着奈月的事情。除了名字以外都正在消失,遭遗忘的她。
放学后,我一个人留在教室整理照片时,脑海里一直萦绕奈月的事。正在消失,只有名字留下。会有这样的事吗?消失不是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吗?消失的途中?会有这种事吗?
我一面思考着,一面确认数位相机中拍下的彩排照片,也许是因为这样,有一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我操作按键的手停了下来。那是女孩们的团体照。在一半的人穿水手服,一半的人穿和服或裤裙的奇妙团体中,大家都满脸笑容地摆好姿势并肩靠在一起。我直盯着最前排中间弯着腰的莉子右手边第二个女孩看。那是个身材娇小,绑着包包头的女孩。
她是透明的。
我试着把影像放大。那个女孩穿着水手服,透过她的左肩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后排学生的黄色和服。她的右肩则和隔壁的女孩子肩膀重叠变得模糊。这是什么?相机坏掉了吗?我把其他的照片也叫出来看,每一张拍到那个包包头女生的照片都一样。是透明的。
我拿出相本一页页地翻看黑白照片。她确实是三年一班的学生。我的字好端端地写着她的名字。
我瞪着天花板,试着回想拍照时的事。一个等比例真实的人,就算是变成半透明,看到时绝对会发现。这一定是照片的问题。
但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只有这个女孩是透明的?
我突然整个背脊发凉,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可能。那只是我的推测。怎么想也没用。我明天要再去拍一次那个女孩。我这么对自己说,然后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
可是,第二天上学在我走进三年一班教室的瞬间,就觉得充满了不寻常的氛围。班上同学们都靠在桌上聊天。莉子身旁一如往常围绕着许多女孩谈笑。早上的太阳清楚地斜射进来,区隔出教室的明暗。走廊上匆忙的脚步声可以听出老师的怒气。
这我知道。我想。这种不寻常感我有印象。
我屏住呼吸,数了数教室里的桌子。
二十八。
少了一张。
我把视线望向窗边。四张。跟昨天一样是四张。奈月的桌子确实还在。那少掉的是谁的桌子?昨天的事掠过我的脑海。但是在我把数位相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之前,导师已经走进教室。
我坐回座位,转着眼珠子环顾教室四周。有很多学生并不是从第一堂课就来学校的,所以座位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是谁?是谁的桌子不见了?
我想起毕业纪念册收在书桌里,于是悄悄地抽出来,翻到三年一班那一页。是写了名字的个人照片那一页。我先找了水岛奈月的名字和照片。好端端地在那儿。但是,不该因此放心。那个包包头女生不在里面。我确认了团体照那一页。在最前排的女孩们中间,很不自然地空出了一人份的位子。
导师一走出去,我前面的莉子突然啪地回头。
「呐呐,昨天的照片有选出拍得比较好的吗?」
「我想看!」其他的女孩们也聚集过来。
我僵着脸摇摇头。
「怎么了?」莉子疑惑地问。
「没事,没什么。」
果然没有人注意到书桌变少了。不,注意到才奇怪。总之,得赶紧确认一次昨天的影像。
取出数位相机,把团体照叫出来,我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包包头女生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在莉子右侧的女孩右边空了一块一人份的空间。
「啊,是昨天的照片。」
「啊!我眼睛闭起来了。」
「为什么这里不靠紧一点呢,旁边这样不是很不舒服吗?」
她们手指着荧幕,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指点点。她果然消失了。然后,没有人记得应该站在那里的女孩。下一张照片、再下一张照片。没有一张照片拍到那个包包头女生。
「我跟奈月好不容易准备好同样的裤裙……」莉子嘟囔说着。「我明明有跟她说正式典礼的时候不太会拍照的,所以要趁着彩排的机会拍啊!」
由于奈月缺席的缘故,没拍到她也是理所当然的。更重要的是,应该有拍到的人却消失了吧?你们都没发现吗?我带着近乎祈祷般的心情无声地诘问莉子她们。
「水岛昨天也请假吗?」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她没来。」
「可是彩排颁发证书的时候喊了全部人的名字吧?」
「是吗?那……」
女孩们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我关掉了数位相机的电源。
第四堂课的班会,我在二十八张书桌都被填满的教室内放眼望去,悄然叹息。那个女孩果然消失了。
我几乎没有和那女孩交谈过。在我打开相本前,连她的名字也记不清楚。她只是这样的对象。但是我的胸口却扎实地剌着一块沉重的金属块。并非消失本身,而是昨天看到影像时的事。
她真的是透明的吗?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不是吗?我这么想着,捶了捶自己的大腿。别这样。别再这样认定而逃避。我确实看见了。没错,想想这一路走来发生的事吧。有没有人是我拍了之后立即消失的?相当多。汤泽照相馆的老板也是。啊,不,可是我之前完全没有用过数位相机。因此无法作为参考。
数位资料是那样消失的吗?是可以看见消失过程的吗?
过程。那是消失的过程。
导师站在讲台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四周的同学都在说话。但是我一句也没听见。
难道我在某个人消失之前,看得见那个征兆吗?
我突然察觉,眼光望向窗边,和奈月四目相交。她看起来很惊慌,连忙把眼光避开。
到了午休时间,奈月立刻拿起书包走出教室。我把数位相机塞进口袋,从后面追了上去。在楼梯边,我追着她那一头黑发的背影。
「奈月。」
我叫住她,她在下一段阶梯的平台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突然露出好像很高兴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想不出她应该要高兴的理由。而且,当我从口袋里抽出相机的时候,奈月脸上立刻笼罩上阴霾。
「……什么事?」
「那个,呃,就是……」
语无伦次的话语在我口中蠢动。这么说来,我想起那天在公园惹奈月生气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跟她分开了。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先道歉呢?但是我仍然搞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惹她生气。我思索着该讲些什么的这段时间里,仿佛太阳西沉,朝阳又升起,春来雨落,连花儿都凋零了。
「——今天,有一个人消失了。」
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奈月的眼睛像融化的铅一般卷着疑惑的漩涡。
「你说什么?」
「我说,今天班上有一个女孩子消失了。」
奈月摇摇头。
「我和你不同。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既然消失了,就不可能记得。」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所谓对死者的记忆。只是我单方面忘记了奈月,这一点我明白。但是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件事。
「你每天都在看数位相机的影像。那是……」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僵硬。一吸气喉咙就像要裂开一样痛。
「是在确认有谁正在消失吗?」
奈月瞪大了眼睛。看得出奈月屏住了呼吸。她放在楼梯扶手上的手苍白地颤抖。我背后传来的,是学生们开心迎接午休时间的声音和脚步声、储物柜开关的声音、校内广播的背景音乐,这些现实的声音,离我们非常遥远。
不久奈月的肩头放了下来,低下头。
「那又怎么样?」
她没有否认。奈月已经放弃说谎了。我吞下一块拳头大的凝结空气,将它化为言语吐出: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奈月垂下的睫毛颤抖着。
为什么她会知道分辨消失的人的方法?奈月刚才说,人不可能记得死去的人。如果是这样,现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我已经知道的答案。
她的长发飘扬又散落。奈月背对着我。
「因为,我一度正在消失。」
我走下一段阶梯。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她一公分,我被这种错觉所困。
「消失到一半,只剩下名字。所以,我知道。」
消失到一半。
只剩下名字。
所以我们除了水岛奈月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事都忘了。奈月当然记得我。这完全如我所想,是一个很单纯又残酷的事实。但是——
「为什么会只剩下名字?怎么会这样?」
「如果你不记得就算了。」
奈月咬着唇摇摇头。
「请你绝对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