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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着教职员室跑去。由自然科教师书桌聚集而成的那个角落里,并没有须藤老师的桌子。应该会有六张不锈钢桌排列而成的小岛中,有一张桌子消失了。
「你怎么了?晨间班会快开始了,快去教室。」
一个年轻的自然科老师看着我说。尽管知道没有用,我还是问了:
「须藤老师不在吗?」
「须藤?须藤是谁?」
其他的老师们都歪着头面面相觑。
「啊,没……没事。」
我到教职员室后面的钥匙盒里找化学教室的钥匙。总是放在那个位置的钥匙牌上,没有写上任何字眼。所以就算要借镜匙也不知道该怎么填申请表,我紧握着钥匙回到暗房。
门打开后,一股黏答答的感觉从黑暗中流出,药水味剌痛了我的脸颊。藉着入口射进来的光线,看见教室里挂着洗衣绳,用洗衣夹夹着吊在上面的照片在暗处浮现。是的,我昨天把照片晾起来之后就这么回去了。
其中有一张照片里映着一个卷卷头,还有穿着白瓜的肩膀。我取下那张照片,直盯着它看。
须藤老师已经消失了。他的身体、他曾经存在过的各种旁证、曾经和他接触过的人们的记忆、甚至连化学教室这个名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这张照片和我的记忆。
这个小小的房间,仿佛从以前就一直被拿来当作摄影社的社团教室,始终关得暗无天日。现实已经被改写成如此。
对着天花板,把一股盘据在肺部迷乱混沌的空气吐出来之后,热气沉积到腹部底层,不久便融化消失。
我握着焦距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等待些什么。或许是眼泪或无意识中发出的声音,也或许是不须闭上眼睛也会浮现的老师脸庞,诸如此类的吧。但是,什么也没有涌现。OK,我没事的。这是我努力过的结果。我一直都尽量不和任何人交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这干枯殆尽的距离,吸干了我情感中所有的湿气。剩下的,只有像结晶盐般的无色记忆。
为什么——只有我的记忆被留下来?
我的视线落在须藤老师的照片上。只能模模糊糊地推测。恐怕是从我开始拍照起,因为我把对某个人的记忆烙印在银盐底片上,然后用药水将它显影、定影,放大后印在相纸上的缘故。我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是,凡是我不曾拍过的人,我便一点也不记得他们的死亡。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原因。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像这样用照片写墓志铭。我的相簿已经累积到第七本。我早就放弃在每一页加上编号。自从我进了这所中学,已经有好几十个老师和学生消失,班级也变成每一学年只有两班。这些我很清楚。但这究竟是上天只给予我的偶然作用,还是这世上某处还有某些人也跟我一样能够留住记忆?我不知道。
我在黄色标签上写下须藤老师的名字,贴在负片上装进袋子。照片则收进相本放回书包里。然后,我突然发现桌脚下堆着两个纸箱。昨天并没有这两箱纸箱,上面贴着印刷厂的送货单。
我立刻发现这是毕业纪念册,可能是我走了之后才送到须藤老师那里的吧。接着,当运到这间房间之后,老师就消失了吗?
我蹲下去想撕开胶带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喂——你干嘛突然跑掉?」
我回过头,莉子的身影出现在拉门四角框框透进来的光线里。她站在走廊和暗房的黑暗交界处扶着门,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没什么。」
我真的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我不禁佩服自己。
「但是……」
莉子似乎想说些什么,直盯着我瞧。但是接下去的那句话,却又吞了回去。我把眼光移到脚下说:
「毕业纪念册送来了呢。我想我们得把它搬过去才行。」
就这么决定吧,我想。摄影社的顾问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所以这些毕业纪念册必须由我送到教室去,不是吗?
「好,那我也来帮忙搬。」
莉子跑过来帮我搬起一个箱子,很快地走到走廊上。
「不快一点,晨间班会要开始啰。」
如莉子所言,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响起,把我拉回现实。就好像把浸在定影剂里的相纸捞起来一样,如此确实又缓慢。
我用双手确认三十本毕业纪念册的重量,追着水手服的背影走出走廊。
嗳,莉子。你昨天不是说过吗?你说这个现象也许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礼物。为了不让人们为别离悲伤,所以让他们遗忘。这不是真的,因为没那个必要。就算老天爷没有多此一举,我也能够让自己的心滴水不漏。只要保持距离就好了,跟任何人都保持在可以对焦的距离就好了。是的,正如现在的我和你之间的距离。那是非常非常简单的事情喔。就算是老天爷或是哪个人,在有人死亡的时候用橡皮擦拚命地把我们的记忆啦、手机的纪录啦、新闻报导还有银行帐户、置物柜上的名牌什么的一股脑地擦掉,那也不是为了不让人悲伤,只是因为祂喜欢干净吧。应该是这样。因为如此一来,我们的世界就可以在不引起任何涟漪的情况下,美丽地、一点一滴地消失。
所以我才会一直把这双小小的手可以触碰到的景色烙印下来、写上名字、然后贴在我的相簿里。因为如果一切都宛如前一天的梦境般什么都没有留下就消失无踪,实在太空虚了。
我穿过走廊,爬上两段楼梯,当看见左手边的教室时,突然想起须藤老师说的话,便叫住了莉子。
「什么事?」莉子回过头。
「你看过海吗?」
莉子肩上背著书包,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歪了歪头。这时候好几个学生已经追过我们跑进了教室。
「海?」
「对。」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想跷课去海边吗?海岸线全都禁止进入了吧?」
「不是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想起我好像没有看过海。」
「我也没有。听说海已经消失了。」
这个传闻我时常听说。说政府之所以封锁海岸线,是因为海已经干枯了,看到那幅景象的人都非常震惊等等……这些说法在杂志或是广播电台的投稿单元经常出现。而证据就是最近店里面已经不太卖鱼了?
真是无聊的谣言。
「不可能啦。如果海已经消失了,虽然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陆地上也不应该一点事都没有吧?比如说应该就不会下雨了之类的。」
「喔,是吗?」
这次是开始上课的钟响起了,莉子匆匆忙忙冲进教室。我听见女孩们讲话的声音。早啊,莉子,那间高中简介你看了没?还——没——选择科目你决定了吧?不赶快写不行了。那上课的时候来写吧。你去考试的时候有参观社团了吧?你不觉得那个网球社有个晒得很黑的男生很帅吗?有啊有啊。原来那是你的菜啊?啊,这是毕业纪念册吗?给我看给我看……
听着那些我不刻意听也会听见的女学生们之间的对话,我暂时留在走廊上,想着有关海的事情。那湛蓝而温柔地起伏着、咬碎了黎明破晓时朝阳的海。我曾经在电影或电视新闻里看过那幅景象。但真正的海,真的有那么美吗?它仍然有生命吗?它是否正静静地掀起波浪、淘着水底的沙呢?
第一卷 第二章
我第一本相簿里的第一页,贴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微笑着并肩而立的照片。双亲留下的轨迹只有这个。他们两人的事情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我的爱机Nikon U原本就是身为业余摄影师的父亲拥有的,所以这台Nikon U里几乎没有拍到父亲自己。父亲留下来的照片就只有这一张。这是由我拍摄,而父亲协助我在浴室的暗房里第一次自己亲手冲的照片。由于还是个新手,所以照片上有一些斑点和瑕疵。
父亲在我刚上国中的时候死于交通事故。我还清楚记得车祸发生那天的事。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们一家三口乘坐的车子被卡车从旁撞上,我和母亲只有轻伤,手术结束之后仍意识不清的父亲则留在医院里,我们于深夜回到家中。母亲打开玄关的门说,还好不是什么大伤,笑着问我晚餐该怎么办,又饿又累的,吃冷冻食品可以吗?我看着她,领悟到在医院的父亲已经在刚才死去。当我正打算把冷冻披萨放进微波炉里微波时,又发现父亲的马克杯不见了,筷子也不见了。然而我无法确认除此之外消失的还有些什么。
母亲是在那四天后消失的。就在吃早餐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在我面前突然消失。母亲右手拿着正要放进嘴里的火腿蛋三明治掉在餐桌上,蛋黄啪哒一声破掉散开。而她左手拿着的马克杯则跟着她一起消失。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如果消失的只有父亲会怎么样。我会对母亲说起关于父亲已不在,却只有我记得的事情,母亲会觉得我很可疑,我将因这种异常的感觉饱受折磨——不但会伤得更深,最后也许会用身体学习如何与外界相处。但是他们俩几乎是同时消失的。
有两件事实,我无法对任何人透露,只能默默往肚里吞。
那就是人一死就会消失,以及即使人没有死有时也会突然消失这两件事。
我的生活以及围绕在我身边的人,并没有因为我隐瞒这些事实,产生任何改变。毕竟一切与那些消失的人有关的事情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因此我决定假装自己也忘了。假装自己是在空无一人的独栋房子里,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生活的孩子。只是,我仍然持续摄影。
因为我原本就是个孤僻的孩子?还是因为摄影的缘故使我一直都是透过镜头和外界接触长大的?我不得而知。也许理由各占一半吧?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曾说过这句话:
「小诚你从小就都关在房间里看书听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