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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书包,取出那叠照片。那是上星期在店里老板要我大量试拍店内的照片。我摊开来看,叹了口气。相纸光滑的表面,每一张都是全黑的。
我用这双手握着夹子从显像液中夹出照片时,汤泽照相馆的玻璃盒和沉默无语的相机都确确实实地映出来,定像应该也都做得很好才对。
这个也消失了吗?
我不觉手一松。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落在地上。
为什么一样不剩地全部一起消失了呢?变成一间空房子不就好了吗?何必连那么多高价的相机和镜头都一起消失呢?为什么?
我甩甩头。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无法得知解答的谜题了。
突然,我发现了照片里的最后一张。
它没有消失。照片里映着骨董收银机、已经发黑浮出木头纹理的柜台、以及升起白烟的烟斗前端。照片的右边朦朦胧胧浮现的,大概是老人的手臂。果然是失败才把他拍进来的。渗入的灰色阴影,我应该不会看错。这是我的Nikon U拍下来的照片。
原来如此。原来留下了这些。我想。我从盒子中拿出我钟爱的相机,和照片比对起来。
我仍然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发生了作用,固定了我的记忆。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多相机试拍。果然还是Nikon U比较特别。但是明明同一个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却只有这一张没有消失,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把照片翻到背面,发现我在背后用油性笔写着「汤泽照相馆」。对了,是我为了整理而写下来的。这也是原因之一吗?老人可能姓汤泽吧?我一直都在归档的照片上写上大家的名字。
无论如何——这是第一次偶然间留下照片。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我不要紧吧?
闭上眼,我最先想起的是雪茄难闻的味道而不是老人的脸。接着是他关节隆起的指头、有许多焦痕的烟斗,然后才是他的侧脸。
不要紧,这样的光景并没有任何热气和湿度。好好地水洗然后干燥是很重要的,无论对照片还是记忆来说都一样。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永远收在相簿里。因为总有一天它们会腐烂膨胀然后溶解。
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跨上脚踏车,一面慢慢地踩着脚踏板同时这么想,我当然明白只要我不再拍照,事情就会变得轻松很多。但我不能因此放弃。那个老人这么说。一旦知道了就完了,永远不会消失。曾经听过的歌永远会在耳中回响直到死去,死了之后仍会持续在天空中回响。就是这么回事。
仰望天空,一片如尘埃的东西轻轻柔柔地飘下,落在我的鼻尖,留下些许寒意然后消失。是雪。我拉紧了外套,加强力道踩下踏板。
*
到家的时候,柏油道路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天空整个暗了下来。我把脚踏车停在院子角落正要往玄关走去,隔壁的门已经打开,恭子阿姨露出脸来。
「欢迎回家。哇!下了这么多呀?难怪觉得冷。」
白色的烟雾在恭子阿姨的嘴角边快乐地舞动着。她接着对我招招手。
「饭已经煮好了,快来快来,莉子快要连桌子都吃下去了。」
「喔,好。」
我把因为下雪而湿答答的书包丢进玄关,跳过矮墙。在玄关近距离看着恭子阿姨的脸时,她穿着围裙的模样与汤泽老人女儿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还有那些围着米老鼠便当盒的猫儿们。
补偿行为。
今天的菜是炖番茄浓汤跟闷烧茄子。恭子阿姨像唱歌似地说着,一面在背后推着我往走廊上走去。
「恭子阿姨。」
「嗯?」
「你从以前就一直像这样做三人份的饭菜吗?」
「是啊,因为莉子完全不会做饭。」恭子阿姨笑着说。
这个不自然的答案,使我完全无法笑着带过。我想,以前那些饭多半是为了其他人而做…而我不过是用来填补那个位置,以便改写现实的吧。恐怕那个人便是恭子阿姨的先生。所以恭子阿姨才会对我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莫名的温柔。
补偿行为。
若是如此,一切都蕴藏着这样的可能。我们的一个眨眼、一个呼吸、乃至心脏的跳动,都可能是为了代替过去曾经存在的某些东西。
我伸手摸了摸口袋。照片硬梆梆的触感仍残留在那里。
莫非,这也是一种补偿行为?
第一卷 第三章
我察觉到水岛奈月的存在,是在那个二月底的某个星期一。
晚上下的雪到了早晨已经完全停了,太阳的脸庞面带歉意地从云层的裂缝中探出头来,冻结的地面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在覆雪的道路上骑车比较花时间,因此我很早就出门了。
走过冷冽无人的走廊,进入还没有任何人来的三年一班教室,我打开暖气。吹着从送风口流出带点油臭味的湿风,回头时,有股不寻常的感觉。
好像有点奇怪。教室里的样子跟平常不一样。环顾四周,我开始一项一项确认。太阳射进地板的角度、或是结霜的玻璃窗、用图钉钉了许多列印纸张的布告栏、还有上面沾了薄薄白污的黑板。然后我很慎重地数了数书桌,这已经变成我每天的例行功课。一大早就确定班上的同学有没有谁消失了,如此一来,便可以防止自己不小心提到已经消失的人意外引来奇怪的目光。平均来说…每个月会消失一个同届的学生。这一点都不稀奇。但是这时候,书桌增加一张了。
增加?
我又数了一次。二十九张。没错。每天早上我都会数。上星期确实是二十八张。怎么回事?有人把备用的桌子搬进来吗?
我疑惑着把书包放到了自己桌上。一直想这个也没用,因此我不再去在意它而开始整理起相簿。照片增加了很多,得开始做第八本相簿了。
有很多照片必须更换,我一直持续作业没留意同学们开始一个个走进来。直到钟声响起我才终于抬起头来,因为我知道早上的晨间班会要开始了。
环顾教室之后我倒吸了一口气。靠窗最尾端的位置,有个我没有印象的女孩。
我重新注视那个女孩。一头仿佛雨后夜晚似的黑色长发、霜柱般的睫毛、冰雪沉静的侧脸、敏锐而飘渺剔透的脸孔。光是看着她就让我的心情骚动起来。明明好像遗失了某样东西,但是却忘了遗失的是什么、放在何处。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是谁?她穿着制服,我记忆中却没见过她。即使我再怎么不跟同学说话,也不可能没发现有这样一位引人注意的女孩和我同班。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有转学生。整个教室放眼望去,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在意她。
当钟声响起、导师走出去的瞬间,她突然看了我一眼。她表情先是有点诧异,随即露出非常哀伤的神情。我睁大了眼,她却猛然站起身走出教室。
她是谁?
「嗳,莉子」我叫她,前座的褐色卷发跳跃着回过头来。
「什么事?毕业致辞吗?我还没想呢,现在才要开始努力!」
「不是啦,我不是说这个。」
眼光望向教室门口,我问她:
「刚刚出去的那个人,是我们班的吗?」
「你说奈月?那还用问吗?你在说什么呀?」
奈月……
水岛奈月。
是的,她是水岛奈月。我确实知道这个名字。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我没见过的学生呢?
「喔,嗯,没什么。没什么。」
我一面努力掩饰,再次拿出相簿。这一本是专门用来收集学校里还没消失的学生的相簿。我在桌子底下偷偷翻阅调查着,没有水岛奈月的照片,我记得明明把全班的同学都拍下来了。我阖起相簿,拼命努力回想。记忆中原本就不曾在教室里见过她。应该是到昨天为止都不存在的第二十九张桌子、第二十九个学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了,我想到了,毕业纪念册里面的照片情形呢?于是我从书桌里拿出毕业纪念册,在写着三年一班的个人照片里,发现了她的大头照。上面确实写着水岛奈月。其他社团活动、实习课等的综合照片里,还有一张照片拍到奈月在中庭走着。从背景里植物的模样、还有充满素人手法的构图看来,这应该是我拍的。为什么我不记得呢?
我又拉了拉莉子水手服的衣领问她:
「水岛最近有来学校吗?」
「有啊!你很过分耶,她再怎么文静,也不该用这种从来没发现过她存在的口吻说话吧?」莉子鼓起听帮子说。围绕在莉子身旁的女孩们也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我异口同声地说:
「你永远都只专注在拍照上,完全不知道班上的事呢。」
「啊哈哈,可以这么说呢!大概一直到毕业都还叫不出我们的名字。」
「我可没看过你跟莉子以外的人说话喔。」
我用手捣住脸,于是一旁的男生也插嘴了:
「这家伙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才在照片上写名字。」
我大惊失色赶紧把手上的相簿藏到桌子里。被看见了吗?
「咦?真的吗?」
「给我看,快给我看一下。」
女孩们嚷嚷着拿起我的相簿。
「哇!这一页都是莉子呢!」
「真厉害!」
「啊,这是我!」
「这是马拉松大会的时候吗?好怀念!」
「这家伙是边跑边拍的呢。」
「好厉害,这角度真酷!」
「果然厉害。毕业纪念册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你拍的吧?」
「黑白照片看起来超美的!」
「我还真希望毕业纪念册作成怀旧风的褐色照片呢。」
「所以这是你自己专用的毕业纪念册吗?」
其中一个女孩这么问我,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虽然承认这是自己专用的毕业纪念册实在丢脸得要命,可是这样的伪装才能免除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