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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
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
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
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
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
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
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
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
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
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
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
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
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
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
壁?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
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
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
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
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
“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
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
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
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
的……”
※ ※ ※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
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
“没有,还没有。”
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
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
“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
稀薄的红了。
“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
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
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
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
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
“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
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
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
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
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
“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
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
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
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
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
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
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
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
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
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
“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
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
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
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
※ ※ ※
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
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
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
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
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
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
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
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
他说,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
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
“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
“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
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
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
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
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
给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