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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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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谋己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
  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理报分明。
  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
  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篓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余家,今所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好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韩琦、富弼、司马光、吕海、苏拭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坐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此好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道:〃老拙自骂奸贼王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与王安石有甚亲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月而行。
  又走十余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井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
  生已沽名炫气豪,死犹虚伪惑儿曹。
  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诙叶涛。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根说青苗。
  想因过此未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
  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位,两袖皆沾湿了。
  将次天明,老抠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罗,罗;罗,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王安石来。〃群鸡俱至。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之名如此?〃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了。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猪养鸡,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都呼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当做畜生。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左右惊讶,荆公容颜改变,索镜自照,只见须发俱白,两目皆肿,心下凄惨;自己忧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鬓毛〃之句;岂非数乎!命江居取钱谢了老妪,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舆前,禀道:〃相公施美政于天下;愚民无知,反以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还是驿亭官舍,省些闲气。〃荆公口虽不答;点头道是。上路多时;到一邮亭。江居先下驴,扶荆公出轿升亭而坐,安排蚤饭。荆公看亭子壁间,亦有绝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韩司马总孤忠,恳谏良言过耳风。
  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杀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荆公看罢,浊然大怒,唤驿卒问道:〃何物狂夫,敢毁谤朝政如此!〃有一老卒应道:〃不但此驿有诗,是处皆有留题也。〃荆公问道:〃此诗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闻得安石辞了相位,判江宁府,必从此路经过。蚤晚常有村农数百在此左近,伺候他来。〃荆公道:〃伺他来,要拜谒他么?〃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谒之有!众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时,打杀了他,分而啖之耳。〃荆公大骇,不等饭熟,趋出邮亭上轿,江居唤众人随行。一路只买干粮充饥,荆公更不出轿,分付兼程赶路。直至金陵,与吴国夫人相见。羞入江宁城市,乃卜居于钟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荆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经佞佛,冀消罪愈。他原是过目成诵极聪明的人,一路所见之诗,无字不记。私自写出与吴国夫人看之,方信亡儿王方阴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终日忧愤,痰火大发。兼以气膈,不能饮食。延及岁余,奄奄待尽,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柑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谏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
  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木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个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目个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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