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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点湿湿的感觉,少年反手去抹,才发觉是自己的眼泪。为什么会哭呢?这明明不是悲伤的曲调啊。多少次,主人在百花盛开的庭园里弹起它,都是温柔的,婉转的,轻袅悠远,飘着淡淡的花香。可是这一次他为什么要哭呢?少年不停地去抹,可是眼泪却如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咸咸的液体落到嘴里,味道是那样的苦涩。
如果再这么弹下去,主人会疯掉的。少年恐惧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琴声终于停了。
晨雾中如雪的衣袖委顿曳地,袖口上一点血红,惊心动魄。
“阿寿,我要你去一趟西寝殿。”
丹朱的声音镇定得仿佛那个发疯般弹了一整夜琴的人根本不是他,反而有些冷,有些漠然。
“是!”
少年躬身回答,心上的担忧却更加重了。
31…32
“南室殿?”
“是!我家主人请公子前去。”
跪在前面深埋着头转达邀请之意的少年,语气虽然恭谨,礼仪上也没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但是总让人觉得在他毫无表情的面目之下忍耐着极度的敌意。
这也难怪他,如今这宫里上上下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为是他这个疯子抢去了南室殿主人应该拥有的尊荣和爱宠。况且他是寿,季白还记得丹朱曾经说过,他本是要被送进狮笼的犯奴,是丹朱救下了他的性命。
“阿寿是绝对不会背叛我的!”
连丹朱亦这么说,少年的忠心显然不容置疑。
可是,有忠心固然好,要保护丹朱他的力量却未免太薄弱了一些。
“李和,你陪我一起去。”
季白畏怯地拉了拉站在身旁的近侍。
然而寿却马上磕了个响头:“我家主人说,请公子一个人去。”
手指松开了,季白怔忡了一下,回答道:“这样啊?……好、好吧。”
并不是意外,只是当预料中的事真的在一步步成为现实时,聪明冷静如季白,也会体味到那种不是人力能够左右的无奈。
你到底要怎么做呢?哥哥。
再一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丹朱已经换了一件衣裳,墨黑如漆的长发披散在白色如雪的纱衣上,挺直的腰背显露出他一贯的孤傲,然而微微向下勾着的,被头发与衣领遮盖了的纤细的颈项,却在这孤傲之中透出了一点点绝望的伤心,仿佛已经不能够再同以往一样,支撑那美丽的头颅在命运如此低劣的玩笑面前作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
曾经在祢肃列庄严的十万大军之前也能够从容抚琴,曾经以俘虏之身却傲视了整个雍都,拥有当世最稀罕的美貌和音乐才能的臧之公子丹朱,如今已经完全地变成了蒙戎的右侧妃,南室殿主人的丹朱了么?
季白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日暮,他在女官的引领下去广鸿殿,在殿外遇见的高贵兄长——那个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女君所做出的那个残酷决定,更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命运将因此而深深改变。
如果知道,丹朱你还会发下要保护我的誓言吗?
这样没有根据的话,季白不会去问。时间不能倒溯,同样的心情也不会再次重复,彼此的立场都已经改变了,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无意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丹朱都不会做的,因为对现时的他们来说,这太奢侈。所以季白也明白,丹朱绝不会是请自己过来喝喝茶,叙叙天气。
“绿绮”横在两个人之间的案几上,桐木乌漆,矜持着天下第一名琴应该具备的流韵风华。这么多年来,它是唯一一样伴着丹朱从未有舍弃过他的东西,若是有灵的话,它想必比谁都更了解丹朱心里的痛苦和悲伤。珊瑚珠子般的血滴还凝在它的弦上,就象是琴流的泪水,来不及随着音符消逝。
“哥哥……昨夜弹了一宿的琴吧?”季白问。西寝殿与南室殿之间虽不若与玄元殿那么近,但是深夜空旷,万籁俱寂,琴声也就格外的能传到远处。籍由琴声所传达出来的操琴者的内心,彷徨挣扎,犹豫愤懑,全部都被另一个彻夜未息的灵魂听见知道。
其实不用去听,也能知道。
放在白色衣袂上的手,十指已经全部红肿破皮,柔嫩的手指被琴弦勒出了无数的伤口,有些伤口仍然在不停地渗出血来。这在以前根本不能想象。对于乐者而言,手指的重要性甚至强过眼睛或是肢体的其他部份。虽然有过盲者甚至聋人也能成为有名的乐者的先例,但是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没有手的人能弹出美妙的曲子来。
丹朱的痛苦已经强烈到超过他身为乐者的骄傲了吗?他对蒙戎的感情是不是已经凌驾于他对女君,对业已远去了的故国臧的感情之上了呢?
季白思索着。
对于季白的问题,丹朱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茶壶,但是在手指碰到壶把时又很快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另一只手伸过来,接过了茶壶,是季白。
“我来吧,哥哥。”倒了两杯茶,季白放下茶壶,“手很痛吗?何必要这样虐待自己呢?”
“痛?”
丹朱亦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双手。说不痛那是不可能的,遍布其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痛,火辣辣的痉挛着神经。但是有比这个更痛的,是他的心。
摩挲着指尖的伤口,丹朱在嘴角边扯开一缕微笑,只是这笑意还没抵达眼眸就已经消失了。
“痛?这一点点的痛和我心上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丹朱想说什么,他自然是早就已经了然于心的,他甚至已经作好了准备来接受丹朱对他最猛烈的指责。辩解的语言从蒙戎决定纳他作左妃起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意义,他不能,也无法在丹朱面前说这只是蒙戎个人的决定,他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丹朱低着头,但季白仍可以看见他的脸色是如此的苍白。
季白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想伤害丹朱,可是在这个宿命的局里,他与丹朱一样都有身不由己的苦。
“因为你爱上了蒙戎,一个你不应该爱上的男人。”
“那你呢?你不是一样上了他的床?”
丹朱的语气是尖利的,甚至刻薄。
“可是我没把我的心留在他床上!丹朱,我警告过你离蒙戎远一点,他是我们的仇人,是亡了臧国的死敌。难道你忘记了女君当日是如何说的吗?”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报仇复国才接近蒙戎的?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丹朱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神气古怪。
“丹朱,难道你要我起血誓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爱上蒙戎才肯相信我吗?”
季白皱紧了眉,即使是诡计权谋中的勾心斗角,他也从没觉得有这般疲累。
丹朱盯着他,如同盛开的白色牡丹花一样艳色无双的青年慢慢漾开了绝丽的笑容:
“其实,我早就相信的。可是有一个人不信。”
季白随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然后便看见了蒙戎。
祢年青的王站在内室的门口,用他已经失去了碧空般晴朗颜色的,几近于透明的双瞳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令他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的人。这打击是如此的沉重,使得他根本无法辨清此刻燃烧在他心中的这股火焰究竟是出于愤怒、怨恨或者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昨日原六阳送来北方各部的近况密报,他与有关的朝臣议到近子时才散。因为怕吵醒季白,蒙戎并没有去西寝殿,而是回自己的玄元殿休息。玄元殿离南室殿较远,丹朱的琴声传不到那里去,所以他也不知道丹朱弹了一夜的琴——即使知道又如何呢?他的心现在全部都系在季白身上,再顾不得丹朱了。
丹朱却自己来了。
“南室殿主人求见大王。”
晨光中跪在阶下的青年,垂着头,长长的黑发蜿蜒过素色的薄衫,显得他的人是那么的脆弱和清冷。
这样的丹朱令蒙戎的心上如针刺般地痛了痛。
毕竟是宠了三年多的人,说没有放过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事。当年费尽心力才捕获的名贵珍鸟,又花了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磨去它的傲骨,驯服在手心里,令它只为了他一个人而婉转鸣唱,其间种种也算用心良苦。第一次看见丹朱朝他微笑时,他被那眩目的容光耀花了眼,知道自己终于收服了这个清高冷傲的人儿,那种得意和快乐直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本来以为这就是他喜欢的极限了。直到在某一天,一个瘦弱的少年凭空落到他的臂弯里,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在喜欢之外,还有一种感情叫做爱。当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深深凝望他的时候,他心里的欢喜满溢得几乎要将他的心都撑破了,连呼吸都变得温柔起来,这样幸福的感觉远远超过了聆听任何音乐。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带了几分警惕在接近季白的话,那么到后来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把季白囚禁在清凉殿的初衷。
在圭山的那个夜里,他跪在不知生死的季白病榻前,向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神灵祈求着不要将季白从他身边夺走,为此他情愿放弃他所有的一切。他不想再孤伶伶地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那种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抛下自己而去的恐惧他不要再一次地去尝试。第一次他花了十年的时间,不要命地用尽各种残酷的方法才逼迫自己从中解脱出来。如果再来一次,他绝对会疯掉。
“大王的意思是说,您爱季白,是吗?”
丹朱美丽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正在碎裂。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够维持住这种傲然的姿态和冷洌的语气。但是蒙戎只用了一句话就使得他的努力宣告失败:
“我从来没有象爱阿白一样爱过任何人,丹朱。”
丹朱闭上了眼,晶莹的泪水滑下他的面庞。他骄傲的外壳终于瓦解了,而他的内心却是如此的脆弱而不堪一击,连声音也变得残破喑哑:“季白……他只是一个疯子啊!”
为什么你会宁肯爱一个疯子也不肯爱我?难道我没有他好看么?难道我不及他聪明么?难道我所牺牲的一切还不够么?
多少问题在内心里煎熬着,翻腾着,找不到答案。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阿白是我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蒙戎露出了微带嘲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