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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成立于一九三年万泉河边的红军某部女子军特务连,还有后来的第二连,即“红色娘子军”共同的生活原型,曾经历过惨烈的战斗,在马鞍岭尸横遍野,一个个女兵被开膛破肚,但有的手里还揪着敌人一把头发,有的嘴里还咬着敌人一只耳朵。她们也曾经历过残酷的内乱,在丁狗园等地风云突变,忍看成批的战友一夜之间成了AB团、取消派或者社会民主党,成了内部“肃反”的刀下冤魂。当革命的低潮到来,更严峻的考验出现了。队伍离散,生活却还在进行。有的在刑场就义,有的蹲进了感化院,更多的是自力谋生,也有的在媒婆撮合之下嫁人成家,包括一部分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包括有些人成了官太太和地主婆以后又在抗日斗争中牺牲——没有人来指导和规划她们的人生,人生只是在风吹浪打之下的漂泊。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时时充满诗意。这样的生活不是出演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出演在管弦乐队的旋律中,更没有仿《天鹅湖》少女们轻盈而细腻的舞步。没有诗意的生活,却真实得没有一分一秒可以省略。面对着更复杂而不是简单的冲突,投入更琐屑而不是痛快的拼争,承受更平淡无奇而不是显赫惊世的心路历程,女人们付出了同样沉重的代价,甚至更多代价,只是不再容易进入缤纷舞台。
她们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一个个牺牲的战友,忍不住号啕大哭。一位血肉模糊的伤员,却没有任何遗憾和悲伤的泪水,临死前只有一个小小请求,请姐妹们给她赤裸的身体盖上一件衣衫,给她戴上一只铜耳环——这是她生前最隐秘也最渺小的愿望。老阿婆讲述的这件往事,可惜没有进入样板戏,因为人情以及人性是不可接受的,像耳环这样的细节总是让当时的文艺家们避之不及。恰恰相反,样板戏把敌我双方的绝对魔化或绝对神化,到了最极端的地步,暗示着一种冷冷的政治划线和政治拷问。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极富讽刺性的效果,是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风靡全国之际,却是大多数在世当事人大为恐慌之时,大喇叭里熟悉的音乐总是让她们心惊肉跳。你不就是当事人吗?奇怪,你为什么没有在战场上牺牲?为什么好端端地活到了今天?哪怕你当年没有在感化院写过忏悔书,哪怕你后来也没有当过官太太和地主婆,但你也可能隐瞒了其他历史污点,至少也是个胆小鬼没有将革命进行到底吧?……面对这样的质问,没读过多少书的女人们有口难辩,也找不到什么证据,来证明历史远比舞台上的剧情更为复杂。于是,她们只能为自己历史上真实或虚构的污点长久赎罪。涉及到娘子军的政治冤案,在海南岛随处可闻,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得以陆续平反。
在一个乡村福利院,我参加了春节慰问孤老们的活动,事后散步后院,闻到了一丝怪味。循着这股怪味,我来到了一孔小小的窗口,发现厕所边的一间小屋里,一条赤裸的背脊蜷曲在凉席上,上身成了一个骨头壳子,脑袋离骷髅状态已经不远,掩盖下体的絮被已经破烂如网,床头则有半碗叮满苍蝇的剩饭,浓浓恶臭就是从这里扑面而出——大概是管理员好多天都捏着鼻子不敢进去清扫了。我看见了耳朵上的一只耳环,看出这是一个人,但窗子和房门上加钉的粗大木头如临大敌,是对付猛兽的严厉和威猛。人们告诉我,这就是一个“文化大革命”中被专案组逼疯的阿婆,据说还是娘子军的什么班长,虽然已经平反,但疯病没法治好了。平日关住她,是怕她乱跑。
你们到前厅去喝茶吧,喝茶吧。管理员这样说。你们没必要慰问她,反正她什么也不明白的。
呵呵,这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突然想起了少年时的演出,想起了舞台上雨过天晴的明丽风光里,那些踮着脚尖移动的女兵们,朝着红旗和彩霞碎步轻轻地依偎过去。我站在这个故事延伸到舞台以外的一个遥远尽头,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平静如常地回首那如幻天国。万泉河,特别宁静和清冽的水,从五指山腹地的雨季里流来,七滩八湾,时静时喧,两岸很少有寄生性的村落和人烟,全是一座座移动的青山,是茂密的芭蕉叶和棕榈树的迎送,把它们肥肥大大的绿色填埋在水中。你在船头捧起一捧河水,无法打捞沉积了千年的绿色,只有一把阳光的碎粒在十指间滑落,滴破你自己的倒影。
我的指头在微微抽搐,是多年前琴弦上的乐符正在归来。
四
我在海南省A县生活过一年,经常走过城中心红色娘子军沉默的石头塑像,看见塑像下常有两个卖甘蔗的女孩,有时还有几个老人在地上走棋。这里是万泉河下游,从九十年代开始,成为了旅游观光业开发的目标。日本的、台湾的、香港的、海南的开发商在这里升起一座座星级酒店,带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流,在最初阶段也带来了大批浓涂艳抹的女子,给空气中增添了一些飘忽的身影,一丝丝暧昧和诱惑的劣质香水味。一般来说,她们在白日里隐匿莫见,到夜里才冒出来,四处招摇,装点夜色。如果临近深夜,她们的业务还没有着落,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游人的汽车还没有停稳,她们抓挠着的利爪可能已经伸入了车窗;游人刚进入客房,她们猖狂的敲门或电话可能接踵而至,甚至一头冲进门赖在床上怎么也轰不走。即便被轰走,也要死乞白赖地给大哥们留下名片,包括寻呼机号码。她们尖利的怒目,此时总是投向进入男人身边的女人,把漂亮脸蛋当做最大的灾星和仇敌,有时竟把某位同性游客错当成越界入侵者。她们用外地口音大喊:“哪来的骚货?怎么这样不懂规矩?他娘的把她打出去……”
“解放海南要靠红色娘子军,建设海南要靠黄色娘子军”,这一类戏语到处流行——虽然流莺飞燕在海南以外的地方同样不少,虽然海南女子倒是极少与之为伍——她们再穷也不娼不丐,形成了特有的传统,只是退避在街市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世风渐变。
“扫黄”的运动说来就来,但有时也力不从心。一到这时候,风尘女们作鸟兽散,待风声过去,又偷偷地挎着小皮包聚合起来,在角落里忙着描眉眼抹口红,一堆大陆口音叽叽喳喳。俄罗斯或者越南的女子可能也混迹其中。她们的出没之处,其实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隐伏在不远处的茶馆里或者大树下,喝茶,抽烟,打牌,睡觉,聊天,打游戏机,看录像带,不时放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他们衣冠楚楚,不是找工者,总是在这些地方游荡,当然也不会是游客。他们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群落,每天需要做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收钱——等着某个女子把赚来的咸钱,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点数,让他们点数以后再去好吃好喝。让人迷惑的是,有些女子居然把这个程序完成得急不可耐,票子还没有在手里捏热,就会气喘吁吁地跑来上缴,兴奋得像要及时入库,然后忙不迭地再投入新的卖身。
我很晚才察觉到这些坐收其利的小白脸们。当然,他们从不承认自己不劳而获。他们说,别人谋生只需要投入资本或者体力,他们可不一样,付出更为重大,付出的是感情,准确地说,是爱情。他们是这样说的,脸上挤出一丝诡秘的笑。他们拍着胸脯向你保证,他们是那些风尘女的情人,给她们感情的慰藉和未来的寄托,包括在她们哭泣的时候去擦擦眼泪,在她们病倒的时候去找找游医,在她们被警察抓走以后也去交钱赎人……桩桩事都容易吗?不容易的。因此他们是见义勇为,收入合理,毫不在乎“吃软饭”、“放鸽子”这一类恶名,不在乎某些人对他们的鄙薄——碰到这样的房东或者邻居,他们缩头缩脑,脸上有讨好巴结的谄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他们从不会真正地自卑,甚至觉得打工者和生意人其实不值一提,过着不是人的日子,完全没有他们的轻松自在。他们甚至会对着镜子做一个鬼脸,为好日子自鸣得意。
他们得意地吹着口哨,吹出港台流行小曲。他们是那些风尘女情感的指望,是她们绝望中惟一的温暖。他们也许曾让女子们生疑,但女子们沦落如此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而一种毫无指望的日子是否过得下去?爱是女人之魂。生活中,一个哪怕最卑微的女人,一个对世界万念俱灰的女人,也常有爱情这个最为脆弱的死穴。即使没有可靠的家,一线最虚幻的指望也可以成为她们的镇痛毒药。她们很现实地活下去,无法等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从家乡赶来,把她从陌生男人怀抱里拉出来,揪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踢她的胸脯,然后把她像只死狗一样拖向归程——她们无缘这种幸福的惨遭暴打,无缘这种光荣的口吐鲜血与遍体鳞伤,于是男人几句糊弄,有时也能让她们弃之不忍。
一位警察告诉我:在这些女人中间,大约七成是“鸽”有其主,受到这种荒唐的盘剥。这位警察还让我惊奇地知道,一些未能养上这种小白脸的女子,甚至会觉得前途渺茫,在同伴面前脸上无光,会急切地寻找与攀比,真是邪了。她们常常傻乎乎地倾其所有,数万元数十万元地甩出去,供养一句无耻的许诺。
一个脂粉凌乱的疯女在大街上又哭又笑,嘴上有明显的血痕,红色裙子被撕破,脚下的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一见黑色小汽车就扑上去,像只彩斑壁虎死死贴在前窗上,对着车里人大喊“我没有存折我没有存折!”……没有人知道这只壁虎后面的故事,也没有人把她领入医院或者领回家门,更没有一支姐妹们组成的军队来为她复仇——眼看就要天黑了,雨点正在飘落,雨季的雨总是准时抵达。在一个和平的、世俗的、市场化的、竞逐利益的时代里,革命已经远去,嘹亮的军号声已经落入宁静,没有人愿意多管大街上的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