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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蹓蹄公狼,这招不灵。它盯着的不是大块头两片厚厚的嘴唇,毫不惧怕那吓唬的喊叫,目不转睛地盯死他手握的铁器。
打光子的匣子枪就如一个泄光淫意的嫖客,空荡荡的躯壳没有任何威力,它挫败成了一块真正的铁器。
拳脚对牙齿的短兵相接,吃亏的是大块头,狼牙的锋利一般的器物难以抵御,尤其是发怒的狼,打不败它牙齿的最好距离远一点。
伤痕累累的大块头,血正全方位地迸出体外,他的躯体在缩小,在变轻,之后蒲公英种子似的飞飘。
蹓蹄公狼扑倒他,没对奄奄一息的大块头咬上致于死地的一口,以狼的胜利者心情,投给失败者蔑视的笑。它去夺他手里的铁器。
大块头无力捍卫男子汉的尊严,却以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攥住匣子枪,蹓蹄公狼没料到垂死者会不肯撒手对他来说已没任何意义的铁器。它叼住枪嘴,用它拖动一头牛的力量夺枪。
“咦?”蹓蹄公狼惑然。
匣子枪长在大块头手上一样,要想夺下来,就得把他的手和肢体分开。这种事狼经常做,肢解猎物谁都有这样的本领。
大块头弥留之际把力量都集中在手臂上,他要带着那把匣子枪去另一个世界,是不是再当土匪他不知道,那个世界也一定有仇人、有狼,需要匣子枪。
蹓蹄公狼毫不迟疑地咬断大块头的手腕,匣子枪还攥着,死者痉挛的手与匣子枪同在一起。它分离匣子枪不得不咬断手指,一根、二根、三根……
蹓蹄公狼叼回洞里来一支匣子枪。
杏仁眼爬过来,挨在狼王身边,和它一样的姿势,下颏搁在前爪上,一起凝视匣子枪。
洞外的山风撼动洞口旁作伪装(遮蔽物)的树,发出喧嚷的哀叫,一节断枝摇摇欲坠,只剩下树皮连结着。
蹓蹄公狼的眼里充满哀伤,野狼沟虽然取胜,但毕竟死了十几只狼,凯旋归来狼王高兴不起来。
戒备是狼的天性,蹓蹄公狼没被胜利冲昏头脑,它在想人类会不会来报复。
“会的!”蹓蹄公狼想。
杏仁眼安安静静趴在狼王身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它在怀念一个同类,一个永生难忘的情侣。
狼也有清闲的时候,作为一代王后,杏仁眼有着特殊地位和特权。譬如它可随便走出安乐窝——那个宽大的宫殿——洞穴,随心所欲地做些事。
在香洼山间遛弯儿,杏仁眼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它觅声而去。山脚下,临近河边它猛然站住。
一堆白骨呈现,日晒、风吹、雨打,骨头干裂了,有的断碎了。
杏仁眼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白骨,嗅了嗅,味道熟悉而亲切,它知道这是谁的遗骸了。
呜!嗷呜!
一种遏止不住的哀嚎,顿时响彻云霄。
独眼老狼在天有灵,定会听到情人的哭泣。怀念情人在独眼老狼的生命之火将要熄灭时异常强烈。
为王的岁月里,最让它喜欢的当属杏仁眼。小鸟伊人的样子常使独眼老狼统领族群的疲惫中得到放松和慰藉,江山美人……独眼老狼为拥有而自豪!
独眼老狼杀死大角马鹿,拖拽到香洼山脚下,它实在没一丝力气,已不可能将自己捕获的大型动物带到众狼面前,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躯体,声音像鸟儿一样飞走,整个骨架慢慢地散花。
“我就这样的死去了吗?”独眼老狼平静地想。
它尽量抬高头,用那只独眼瞻望领地,寻找那棵向东北倾斜的树,爱音格尔荒原终年刮西南风,树木躯干向东北歪斜。属于自己的巢穴前的树不仅躯干向东北歪斜,树脖也歪向东北。
此时此刻,它视物不十分清楚,混沌一片。
一个生命总是带着一点什么希望走,独眼老狼的愿望可以理解。但似乎很难做到:希望杏仁眼认认真真地想它,并且在另一个世界等它的到来。
杏仁眼走到独眼老狼白骨前,倾听死者对生者的诉说。它是听到了,眼里噙满泪水……
距离杏仁眼不远的榆树后面,蹓蹄公狼在注视王后的一举一动。它看清了它在做什么,很有绅士风度,宽容它,不去惊扰它,让它专心凭吊和怀念。
杏仁眼开始扒土。
蹓蹄公狼知道它要埋葬白骨,便过来帮忙。
杏仁眼没拒绝,和它一起埋葬骸骨。
蹓蹄公狼回到领地,做出一项决定:离开香洼山。
一群白狼群在狼王蹓蹄公狼的率领下,借着浓浓夜色的掩护下山,悄悄向爱音格尔荒原深处迁徙。
43
哇!韩根儿哭声很响亮。他的哭很准时,分秒不差地在三毛愣星升空时候。关东人记时不喜欢用钟表(也没有钟表),看天,有这样的谣谚:
大毛愣出来,
二毛愣撵,
三毛愣出来亮了天。
韩根儿成了狩猎队的钟表,报时器。
“天亮了,起来!”一个人往起轰另一个人。
“早呢,再睡会儿。”一个人懒洋洋地说。
“韩根儿都哭啦。”
“哦,我怎么没听到啊!”
“装,你听到韩根儿哭声,天亮了。”
大清早,在狩猎队听到这样说不难。
韩根儿在去年成为韩把头的儿子,他母亲是索菲娅。
索菲娅的肚子在玻璃山上一天天隆起来,确切说是在韩把头的狼皮褥子上鼓起来,到了第一场雪降临,韩把头右眼直观地便可以看到那座如雪的山跳动。
“动了,他动了。像一只兔子!”韩把头观望藏匿在山坡里的一只野兔。
“动啦。”索菲娅迎合地说。
“一定是只公兔。”韩把头深入一步想象。
“你那么努力操练,该和你一样性别。”索菲娅说。
她使用了“努力操练”的词汇,在他们之间有着特别的意义。这个特指他在狼皮褥子上的特殊事件。
狩猎队灭掉花膀子队,韩把头率队往回走,索菲娅突然撵上来,拦住韩把头的马。
“你?”韩把头觉得她的行为怪诞。
“带上我,我跟你们走!”索菲娅说。
韩把头愣怔地望着索菲娅,不知所措。
“我跟你们走。”索菲娅口气坚定,目不转睛地看着韩把头。
韩把头倒希望有这种结局:消灭花膀子队,干掉卢辛不伤害他的女人,那时韩把头还不知道卢辛的女人是他们谋过面的索菲娅,而且他见过就没忘记她,腰间掖着的狼卵皮烟口袋是她亲手缝制的。
“杀掉她的男人,她一定恨我。”韩把头客观地想。
“我跟你走。”索菲娅已经说得很具体了。
韩把头将信将疑,目光向卢辛的坟包飘扬一下。
“在山上我就想和你走了。”索菲娅提起铁雷那次绑架,显然让韩把头去回忆他们愉快的相识。
索菲娅即使不提这一节,韩把头也会去回想那件事。事实上,他已经见到她就走回到往事的河流,愉悦的事件河水一样漫湿他干涸的心。这个女人没忘记他们相识的事,还牢牢地记忆。无疑,她想跟自己走是真心。
吴双干咳一声,韩把头理解这声咳嗽的含意。
韩把头稍微想想,决定道:“给她一匹马!”
一个狩猎队员牵来匹从花膀子队缴获的马,索菲娅并没立即上马,眼盯着一匹白眉马,对韩把头说:“我骑那匹。”
“把白眉马牵过来。”韩把头吩咐。
索菲娅要的白眉马是她的坐骑,是卢辛送给她的。
到了玻璃山,韩把头叫人给索菲娅腾出一间房子,并说:“炕给烧热乎一些。”
“不对劲儿啊!”韩把头的屋子里,吴双说。
“嗯?”韩把头摘烟口袋的手突然停住。
“我觉得日本人玩了我们。”吴双说。
玩这个词在关东的语言中,和耍、坏、挑拨同义。如果说你让人玩了,或给人玩了,便有些上当受骗、受侮受辱的意思。
“此话怎讲?”
“守备队与卢辛有仇,打冤家他们不去,却让我们……”吴双说出自己的怀疑。
韩把头不那么看,去打卢辛是为死去的弟兄刘五报仇,不存在受人一秉,更谈不上被人玩的问题。
吴双不是见风使舵的人,但他是聪明人,能看出眉眼高低的人,把头不那么看,自己也没必要坚持。出于他们的友谊,一件事他还是忍不住要说的:“那个女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把头觉得吴双的问话奇怪。
“我是说索菲娅留在队里吗?”
“留去由她定。”
韩把头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吴双还是听出沉重,索菲娅与韩把头的关系微妙。
“狼卵皮烟口袋!”吴双蓦然想到那个东西,一个女人的故事,或者说一个女人在两年前就被韩把头掖在腰间了,如今活现在面前,他会对她怎么样,再没想象力的人,也能想出他们的结局。
“弟兄怕她冲走猎物,我向山神去请罪。”韩把头说。
每个狩猎队的图腾崇拜不尽相同。
韩把头从老猎人——爹手中接过枪,其实是一段枪形的桃木。桃木,人们认为它可以避邪。他成为狩猎队把头时,将这段枪形的桃木作为神供奉起来。
桃木枪摆在神案上,韩把头跪在案子前,口中念道:
老祖枪神,多多原谅,
弟子收留一女子,
保佑她带来好运,
让她供奉你……
韩把头作揖、上香、磕头。
夜晚,韩把头虚掩的门吱呀声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直奔狼皮褥子。
白狼皮在那个夜晚,承载着一对燃烧的肉体。若干年前,它包裹的肉体——尖嘴巴狼王,曾经对短尾狼燃烧,绝不比韩把头和索菲娅逊色。
“我……”韩把头渴望地。
索菲娅发烫的嘴唇火花在闪烁:“继续操练吧!”
一句从骑兵军官卢辛那儿学来的军事用语,移花接木到床上,雨后鲜花一样绽放。
“继续操练!”韩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