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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初见的时候,毕竟是惊喜,是欢喜,是狂喜。那么契合,犹如平生知己,却只在一面情浓。
天地都共醉,书院的生涯,当真巴不得越长越好。哪里是枯燥的修撰苦差,分明良辰美景佳人,就这样一生一世都不会厌倦的。
可惜快乐日子容易过,他毕竟还得回到滚滚红尘。种种纷扰,无可摆脱。
少年时候不会细想什么,后来自然明白了。朱太傅会忽然改变主意,将朱若华嫁给聂暻,自然有些古怪。也许,对朱太傅来说,威权太重,如何维系也是难题,他必须在两个皇子之间选一个女婿才能保证相权不倒。嫁女就是一个支持的信号,作他女婿的人,自然会得他大力相助。可惜少年的聂熙不会想到那一节,聂暻却敏锐地抓住了机会。把聂熙支到白梅书院两个月,聂暻正好为争取太子之位,竭力说服倒向吴王一边的朱太傅。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聂暻心中便无所谓兄弟情意了。可笑当时的聂熙还只会取笑燕王殊色无比,徒然少年轻狂,不懂这个宫廷需要的真实生存技巧。
其实也没什么,林原死了,这个世界……大抵也是死的罢……聂暻要拿他怎么样,都算了……
真的没什么。
聂熙静静回忆着,忽然扯动嘴角一笑,只觉襟怀一片冰冷,就像胸口里跳动的已经不是人心,只不过一腔冰雪而已。
“皇后驾到。”远远地,忽然传来宫女的传唱开道声。
聂熙一怔,是朱若华……险些作了他王妃的女子……他的嫂子。
她来作什么呢?
12
聂熙耳边听到环佩叮咚不绝,香氛冉冉而来,为首一人步履轻盈娴雅。他虽然看不到,也能猜得出这是个仪态万方的女子——自然是朱若华来了。君臣分际森严,又关系男女大防,聂熙只远远看到过朱若华一次,依稀记得她容色绝尘,大有态拟神仙之意。眉目间温存流转,秀致无比,果然是无双无对的佳人。因为迷恋林原的缘故,聂熙当时看到这险些嫁给自己的绝代美人,纵然想到因此错过的万里山河,江山美人一起失落,也不感到特别可惜。
他忽然觉得命运十分可笑,穷通之间,犹如转蓬。两人几乎结为连理,不过现在朱若华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聂熙还得对她行君臣跪拜之礼。
“罪臣聂熙,参见皇后。”他才一跪下,一阵头晕,差点伏倒在地起不来,顿时心下惊诧:不知为何,自己身体十分虚弱已极,几乎没什么力气了。
朱若华声音甚是温存,一如当年:“吴王不必多礼。你身子不耐久站,还是坐着说话。”说着挥手示意太监扶起聂熙,赐座一侧。
聂熙不知她来意,对着这嫂子,自觉身份尴尬,一时不便开口。
朱若华倒是若无其事,盈盈一笑道:“昔日久闻吴王盛名,皇上纵在宫中也常常对吴王称许不已,只是妾身身为女流,不便得见。如今听说吴王病了甚久,日后都要在停云阁修养,妾身特意过来探视。”
聂熙一愣,茫然道:“病了甚久?这……哪里有的事……”
一侧服侍太监笑道:“回吴王的话,你被救回来的时候呕血甚多,一直晕迷,几乎活不回来呢。皇上不知道为你杀了多少太医,自己更是日日过来探视,才救了你的命。自打那时候起,这都一个多月啦,只是吴王一直昏昏沉沉,今日才彻底清醒,自己不觉得时日过得飞快。”
聂熙一惊。呵,原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林原,他的林原呢?怕是已成一杯黄土了……
一思及此,悲从中来。
原来,再刻骨的深情,在死亡面前都是如此可笑。
林原会落下这吐血的病根,是当年那杯毒酒所致。聂暻说了,下令林原服毒的人正是他,可费心救回自己性命的人也是他。当今皇帝,一直是这样独断独行的人,也冷酷,也温情,但他的冷酷和温情,都从不给别人留下余地。聂暻不知道为什么命运总把自己逼到无法转折的末路。
他一阵出神,几乎没听清楚皇后又说了什么。
“……既然日后吴王都要身处宫禁,便不是昔日亲王可比。若有甚么不习惯之处,但凡下人不如意,用度不合心等等,吴王尽管开口,妾身忝为六宫之主,自当代为周全。”他忽然听到朱若华最后的话,口气委婉温柔,十分亲切动人。
聂熙猛然吓了一跳,沉声道:“什么?”心里闪电般掠过一个古怪念头,只是不敢细想。
朱若华宛然笑着说:“难道吴王还不知道么?皇上担心你如今身子虚弱,又盲了双目,下令此后吴王就留宫调养,不必出去了。”
聂熙凛然,良久点点头:“原来如此,谢皇后好意。”心下明白,想是经过白梅书院潜逃之事,聂暻越发不放心他,虽然不杀,也决计要控制在身边才罢休。聂暻肯花这么多心思留他一命,可算兄弟之情尚在。只是聂熙身为堂堂男子,哪肯如此受人羁绊,那倒不如杀了他的好。
朱若华笑一笑:“吴王不必谢我,这都是皇帝的美意。皇帝英明仁慈,兄弟情意深厚无比,吴王得兄如此,堪称幸运。”
她虽口气温柔,聂熙自然听出言下有刺。他也是官场混过来的人,更不会和内宫妇人计较,这点小小讥讽自然受得,若无其事道:“是啊,还请皇后代罪臣多谢皇上。”
朱若华见聂熙神情淡淡,看不大出喜怒,反而一怔,只觉他这神态和聂暻颇有些相似,不知为何有些微恼,也无心再说下去,略留两句场面话,起驾还宫而去。
聂熙送走朱若华,越想越觉得古怪。朱若华贵为皇后,又是学养深厚的名门闺秀,特意过来说这些话,只怕不是为了刺一刺他这个罪臣那么简单。朱若华幼有才名,是朱太傅最得意的女儿,以聪明机变见称,奏对应答颇得朱太傅真传。她这些话,难道有甚么微言大义?
“听说吴王病了甚久,日后都要在停云阁修养……”
“日后吴王都要身处宫禁……”
“皇帝英明仁慈,兄弟情意深厚无比,吴王得兄如此,堪称幸运……”
聂熙一句句想着朱若华说过的话,刚才隐约冒起的念头又顽强地抬头了。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皇帝……
他心头一阵狂跳,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13
朱若华本待回昭阳殿,想着聂熙的神色,头隐隐地有些胀痛,忽然下令停驾,于是也不用銮驾,又折到了聂暻日常所居的崇光殿。
到了殿门外,看到当值小太监石头儿正在门口打瞌睡,睡得居然口水滴答,毫无忌惮的样子。朱若华轻轻咳嗽一声,那石头儿猛地醒来,看到皇后就在面前,吓得一个哆嗦,忙跪地请安。
朱若华道:“都是皇帝把你们管坏了,一点规矩没有,大白天的守着殿门睡觉,像什么样子。”聂暻有仁君之称,虽然略微清冷傲岸,对臣子和下人向来宽松。朱若华须得统驭六宫,便把昔日闺女时候的温柔性情尽数收拾,法度远比聂暻来得严谨,内臣倒是怕皇后一些。石头儿听她言下带着轻责,连忙磕头请罪。朱若华也不多说,径自进殿。石头儿忙阻拦道:“娘娘,皇上在试琴呢,把侍候的下人都叫出来了,您是不是……”
朱若华知道,聂暻喜怒不形于色,但往往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试琴,借着摆弄那些丝线平息心绪,这时候进去,只怕逆了龙麟。可她想着聂熙之事,就觉得有种阴郁的火焰慢慢咬着她的心,略一思量,还是走进了崇光殿。
里面一声一声,都是断音,聂暻一身月白便袍,盘坐树下,正在心不在焉地调理着丝弦,手指上割出几个口子,沁出隐约血色,他居然也浑然不觉,眉梢隐隐带着怅然。
崇光殿前的无名花树开得正是最凌厉的时候,风一过,殿前阁后猩红漫卷,铺陈满地,更有几许零落在聂暻发际、肩头,看着竟是点点血泪一般。只是,这漫天花色虽浓得化不开,并不能夺去聂暻一分神容。他就是低眉缓缓试琴的时候,也风清神远,令人见之忘俗。
朱若华平时不得聂暻宣召,并不来崇光殿,此时一看之下觉得眼熟。因为聂暻的缘故,朱若华也去过白梅书院,记得当初囚禁聂熙的洗梅台也有这样的花树。她忽然想起来,这些花树,还是当年的龙虎状元林原从番邦带来的异种。聂暻向来偏爱清淡如白梅的素色花草,本来嫌弃这花色太浓艳凄凉,可是聂熙喜欢,看在吴王面上,便在内宫也种了一些。当今皇帝虽然清淡从容,她跟随身边这些年来,多少也明白了他是怎样的人。
见皇帝头也不抬地理弄丝弦,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入神,朱若华无奈,轻咳一声。
聂暻缓缓抬头,他在朝堂之上气度端严,私底下看人的时候,却总是很认真,很诚恳的神色,眼中带着深深浓浓的心思,十分有情的样子。纵然不苟言笑,也令人沉迷。朱若华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就有不饮自醉之感,纵然嫁给聂暻多年,也不能久久直视这双眼,只怕观之忘情。这时一见之下,果然又心里一乱,连忙垂下双目。
聂暻看到朱若华,温然道:“梓潼来此,有何要事?”言下之意自然是,没有要事就不必来了。
朱若华来之前已经想过很多,听他拿话推敲,也不退让,反而说:“陛下这是何苦。费尽心思把人弄进宫,自己却闷在这里弄琴,不是陛下昔日的辛辣作风啊。臣妾看着,不免代陛下着急。”
聂暻面色微变,眼中春风一褪,就显得有点凉薄无情,忽然道:“梓童胆略果然见长。”
朱若华一礼,正色道:“陛下留亲王于宫禁,大大有违古礼。先皇地下有知,只怕……也会辗转不安。臣妾虽愚鲁,也知道节义道理,不敢不谏。”
聂暻凝视朱若华一会,说:“梓童,女德第一要义,就是不妒。”
朱若华心里一阵堵,觉得头越发痛得厉害,忽然反唇相讥:“当年强令我嫁作燕王妃,陛下怎不知道不妒的道理。难道身为男子,还不如臣妾一介女流?”
聂暻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下,面色越发难看,盯着朱若华,眼中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忽然一把揽过她纤细的腰肢,把她深深拗下去,逼得她不得不和自己仰面紧紧贴合,柔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