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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如果你说出来……她的话穿透他脑中的一团迷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强烈的需求,他差点没跪下来。他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天哪,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
他很想跟她谈,想得心都痛了。
他以前试过了。
这个记忆如冷水一般浇在他头上。他不能说起他的过去,不能再让伤口裂开。如果他说出真相,这个梦幻似的恋情就会结束。她会想起以前为何恨他,一切又恢复原状。她会以精明冰冷的目光打量他,看出他的失败和羞耻,就永远不会再爱他了。
他不能这么做,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爱意消失,不能让她温暖的抚触转为冰冷。
他俯视她,感到苍老疲惫。他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悲伤——好悲伤,他简直羞愧至极。
“留下来,”她低声说。“求求你……”
“我不能。”他的声音哽咽。
“可是,杰克——”
他抓住她的肩膀。“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可能会伤害到你。天哪,我可能——”他把目移开。“去睡吧。”他低声说。“求求你……”
他用力拉开门,门板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她冲上前去。“不要走,求求你,我们可以!”
他回头望她最后一眼,抓起靴子和外套,跑了出去。
黛丝追到门廊上。恐惧攫住了她。
雨水打在她赤裸的身上,旷野中雷声隆隆,头顶乌云密,海面上波涛汹涌?
“杰克!”她尖叫着,但是狂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一连几道闪电亮起,照亮了牧场。在电光下,她看见他奔过谷仓继续往前跑……
“不要走……”这一回她的声音只是低低的祈求,她知道他听不见的。
闪电又亮起,他已经不见了。
黛丝木然地站在那儿,恐惧随着一道道雨水向她袭来,她的身子在颤抖,两眼发热。
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信任她。即使是现在,他也还不信任她,或许他永远不会了。
“求求你……”她汶然欲泣。“求求你回来吧,杰克……”她已分不清雨和泪。
黛丝踉跄地回到卧室倒在床上,蜷曲在那儿,颤抖着祈祷着。求求你,上帝,让他平安归来,求求你!
有人敲门。
她原以为是杰克,但仔细一想,他是不会敲门的。她颓然叹口气,套上睡衣。“进来吧。”她疲倦地扬声说。
门打开来,维娜和凯蒂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她们想笑,却笑不出来。
维娜双手绞在一起。“爸爸又走了吗?”
悲伤扭曲了黛丝的心。她的两个女儿正拚命努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不哭出来。这层领会提醒黛丝他们是一家人,他们不必一个人受苦,他们还有彼此。
“过来。”她拍拍床面。
她们马上爬到床上。凯蒂偎着母亲,仰起小脸。“他会回来吗?”
黛丝咽下满腔恐惧。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撒谎说:会的,女儿们,我相信你们父亲一定会回来,他会照顾自己。父母亲一定得做这种事——开口安慰儿女。
但当她俯视凯蒂那双热切而害怕的眼睛,就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她们是一家人,要一起度过风风雨雨。“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她们沉默下来,迷失在各自的恐惧和思绪中。黛丝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是无能为力。
她好害怕……
集中注意力,集中精神。
她深深吸口气,暗自数到十。现在她必须坚强,为了孩子,也为了杰克。他遭遇了困难,他需要她。她需要以冷静的头脑观察情势,想出对策来帮助他。
她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任何方案的第一步都是”样的:收集资料,发现事实。身为科学家,她早已学会如何小心处理棘手的方案,从每个角度观察,再着手处理。只要错了一步,下了冲动的判断,整个实验就砸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白晳的皮肤上已现出浅浅的蓝印。他用力勒过的部位有点酸疼。那时他不知道弄痛了她,她很确定这”点。他可能甚至不知道他抓住她,甚至不知道她就在他身边。
当她唤他的名字时,他”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十分害怕。
恐惧是关键所在。
“你到底害怕什么?”她喃喃自语。
“我想是大的声响。”维娜说。
黛丝回过神来。“嗯?”
“我想他害怕的是大的声响,像是雷声爆竹雨打在屋顶上和枪声。他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发狂。”
黛丝蹙眉分析这个资料。很大的声响会把他吓走,然后呢?
我走了多久?
黛丝心跳加快,很大的声响把他吓走,然后他就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神志不清。
很大的声响,夜里,暂时失去记忆。这其中有何关联?
“懦夫是什么?”凯蒂问。
这个问题令黛丝全然淬不及防。她俯视凯蒂。“你为什么要问?”
“你老是说爸爸是懦夫,强尼才会死掉。”
听到这么残酷的话,黛丝为之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回答。她搂住两个女儿说道:“你们的父亲不是懦夫。”
“你怎么知道?”维娜问。
黛丝黯然一笑。“因为这些年来他都跟我在一起,就我所知,这需要最纯然的勇气。”
凯蒂笑着偎得更近了。
黛丝心不在焉地抚摸凯蒂的头发。她们再度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突然想到凯蒂方才的问题。
强尼。
你老是说爸爸是懦夫,强尼才会死掉。
她挺直背脊。“维娜,强尼是谁?”
“是爸爸的弟弟,死于战争中,你也知道的。”
战争。黛丝恍然大悟,连忙又问:“你爸爸也曾去打仗吗?”
“是的。”
黛丝松口气。并图终于拼好了。枪声爆竹很大的声响,全都是导火线。
杰克在参战期间出了事。那件事太恐怖,他无法应付,太痛苦,他的意识拚命要加以掩藏。
不管是什么事,当时他在逃避,现在他仍在逃避。
黛丝内心涌现了希望。现在她知道他的恐惧了,他不是不信任地,他是不信任自己。
她长喟一声。他们可以想办法解决的。
“嘿,”她轻声说。“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两个女孩连忙点头。
黛丝倾身吹熄腊烛,三个人偎依一起,很快便睡着了。
屋外暴风雨仍肆虐。
次日春和景明,昨夜的风雨已无痕迹。黛丝抱着凯伦站在门廊上,跟正要上学去的女儿挥手道别。
凯伦在她怀中调皮地嘤咛一声。她摇了摇怀中的孩子,眺望起伏的草原,想着昨夜。
复震撼压力失调症。
她在研究所念心理学时曾研究过这种精神病。就她所知,这是很多人都会罹患的精神病!战争的生还者强暴及儿童性虐待的受害人战时士兵等等。只要恐惧强烈得无法应付,脑子就干脆将之关在门外,以求自卫。失忆昏迷昏睡忿怒和沮丧都是完全正常的反应。
在课堂上,他们没有特别提到南北战争,但她知道这个战争对心灵一定有着莫大的戕害。兄弟父亲叔伯骨肉相残,面对面相互杀害。
一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难怪杰克作噩梦睡不着,他正饱受精神失调症之苦,而这种病症还要过一百年才有人能理解。他大概认为自己疯了。
一切的疑团都撇清了,她终于得以拨开云雾见青天。她终于理解他何以害怕会伤害别人,何以常常忿怒焦虑及沉默不语。这些都是想应付偶尔失控的神智,应付漫漫长夜。
所以我才来到这儿,她突然心领神会。这个时代没有人帮得了杰克,得由具有未来知识的人出马,由黛丝出马。
“我可以帮助你,杰克,”她喃喃说道。“只要你回家来,让我试试看。”
泪水灼痛了她的眼,她的声音哑了。买要你回家来。”
杰克悠悠醒来,眨眨眼,头昏沉沈的,不知身在何处。
恐惧开始在他腹内成形,慢慢扩大,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睁开眼睛,却立刻后悔了。下午的日光直晒着他的头颅。他缩了”下,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
头痛起初后脑勺会低低的悸动,每心跳一次就扩张,渗入他的大脑,在他眼睛后方猛钻。他胃部一阵作呕,口中有苦苦的味道。
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他慌忙地想找到陆标,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正坐在原野中的”株大杉树下。这可能是岛上任何地方,他只知道这里不是他的牧场。
他的身躯发颤,胃部作呕,想要站起来,双脚却孱弱得无法支撑体重。他摇摇晃晃地半直起身子,盲目地向杉树干伸出手来。粗裂的树皮刮过他的指节,嵌入他的手背。他连忙把手缩回来放在胸口。温热的鲜血渗入他长裤中。
他跌跌撞撞地歪斜一下,一头撞在树干上。急痛攻心,他喘着气,倚着树干。
他试图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将头向后撞击着树干,闭上双眼,右手想握拳,却感觉到锥心之痛。
他低头一看。他的右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夹杂着木片。
这景象把他拉回从前。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胳臂。血和泥,血和泥,血和——强尼。
一幕幕景象浮现他脑海,他呻吟一声。雨,雷,窗子上强尼死去的脸。梦魇。
他记得一向只记得的事:开始和结束。从来都是以噩梦作开始,黑暗作结束。
自我厌恶令他感恶心晕眩。他不理会痛苦,迳自双手握拳。
战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