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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湘女上天山 作者:卢一萍-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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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兵班里的其他女兵都比我年龄大,她们很快先后结婚了。我目睹了她们的痛苦和不幸。我甚至去找过领导,说我们是人,不能把我们拉在一起就过日子,但没人理我。
  我自己也没能摆脱这种命运。
  1952年12月的一天,年近十六岁的我被教导员叫住,问,小鬼,想不想成家?
  我还是个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导员,你可不要吓我。我十分认真地对教导员说。
  你该成家了,我给你找了个全兵团都有名的英雄模范。教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听教导员的口气,就开始害怕了。我说,教导员,我才十六岁,还太小,我还想上学,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现在……现在不想结婚……何况,我还没有……没有喜欢上谁……没有,从没有想过……结……结婚的事。由于害怕,本来伶牙俐齿的我,一下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给你介绍的对象是机枪连指导员,他是兵团模范指导员,是一个忠厚可靠的同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明天给你半天时间,你们见个面,谈一谈。教导员的口气冰冷、严肃,不容置疑和违抗。
  我愣了半晌,我本想喊叫,不!不能!但我没有喊叫出来。我哭了,哭出了声,哭着跑回地窝子,扑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女兵们已经知道了,她们不知该怎样安慰我,因为,她们都已结婚,连怎样安慰自己都不知道。
  谁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和方式呢?
  这个兵我不当啦!我不当啦——。我在心里嘶哑地吼叫起来。
  那你就是个逃兵……你不能这么想。没有比当一个逃兵更可耻的了。军人是一个与死亡为伍的职业,选择了它,也就选择了赴死的可能。但我宁愿死,战死疆场,也不愿要这样一种彼此连一点了解都没有的婚姻。它比死亡更可怕,更难以让人接受……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
  有一缕月光洒进了地窝子里,不大的风从地窝子顶上刮过,从没有遮拦的洞口袭击着我。初冬的夜,充满了凄凉。
  其他的女兵们都无言地坐着,静静地陪着我。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必须长大,成为成人,以面对即将面临的一切,面临那实实在在的、充满着未知因素的生活。我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思念故乡,思念父母亲人……
  既然与指导员的见面是以命令的形式下达给我的,作为士兵的我就不得不服从。第二天吃过早饭,女兵们回避开后,他进来了。
  他叫赵自立。老地下党员,三八年参加了八路军,打日本侵略者,后又参加解放战争,前前后后打了一百多次仗。来到新疆后,一直带着机枪连的官兵们修建十八团大渠。他比我大十岁。他后来当过二十九团的团长和政委,却淳朴得像一个辛劳一生的老农民。只有谈起当年打日本,打永丰镇时,他才会滔滔不绝。
  他来到我的地窝子门口时,死活不好意思进去,这个打仗时只知道猛打猛冲,干活时则拼死拼活的河北汉子,脸通红,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了一声,还是算了,还是算了……就要往回走,是战友们硬把他推进来的。
  他在地窝子里站着,由于个子很高,只能低着头。两只手无所适从地一会儿垂在腿的两侧,一会儿又绞在一起。
  我只是赌气地坐着,连眼角也不看他。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尘埃落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他的脸更是羞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冲锋陷阵的男人感到异常尴尬和窝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股股的汗水。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还是个新兵。何况自己面对的又是一个连一句话也没说过的陌生女子呢?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这些女兵的名字像现在明星的名字一样,被他们那些男兵提及过无数回,每一个女兵的名字都是闪着光的,被大家一遍遍咀嚼过的,无数次回味过的。而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
  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着。
  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怎么跟你成家?都两代人呐!我气呼呼地说完,就哭了。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哭,此时,我应显得坚强些,至少在这个我当时认为的“敌人”面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时间时而汹涌着往前流淌,时而又如同死水,没有波澜。
  两人都是作为下级,在上级的命令下,坚守着那一段时间,指定的时间不到,我们谁也不能撤退。这段时间,就是一个上午——必须在一起待一个上午。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了。
  赵自立作为一个穿过血雨腥风,与死神打过上百次交道的老兵,一个农民出身的在当时几乎识不了几个字的军人,当时已近三十岁了,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年龄——自然希望成一个家,能找一个有文化的湖南女子当老婆,他自然也是高兴的。但现在,他有些怜悯起我来,觉得自己和我的确不般配,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眼看一上午的时间快过去了,他才鼓起勇气说,王灿辉同志,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一个弟弟参加了抗美援朝,一个弟弟在家种地……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这是你们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可我……可我得说完,这是领导交代过,一定要告诉你的,说是便于彼此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后,就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注意到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脚步,把帽子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向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地窝子。
  那次见面不久,我就调到了团部,去给还是文盲的干部战士扫盲。我暗自庆幸,以为可以摆脱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了。
  离开南草湖的那天,我十分高兴,像一只冲出了樊篱的小马,一蹦一跳地走了。
  的确,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我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慢慢地,我又变得愉快欢乐,无忧无虑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又要过去了。部队正准备着迎接新年,我在团部碰到营部的副官,他是来买糖的。
  还没过年就买糖,今年春节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下?我一边问副官,一边笑着抓了一把糖。
  副官笑着说,这是喜糖,可不能随便吃。
  又给谁配对了?
  副官笑而不答。
  说说看吧,是谁和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副官说完,跨上马走了。
  当天下午,营部通信员牵着一匹马来到团部接我,让我回去。
  有什么事呢?扫盲还没完呢,要走,也得跟团里的人讲一讲。
  营里已跟团里请示了,让你回去一趟再来。
  究竟有什么事?
  年终了,可能是营里开会,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回到营部,我就被带到了一个小地窝子里。全营连以上干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两小堆糖,每人跟前放着一杯水。一见我进去,营长就说,欢迎新娘子!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掌声。
  我一下愣住了。我愣愣地站在地窝子门口,正不知该进该退的时候,已被人推到了赵自立身边。
  教导员宣布,经组织批准,机枪连指导员赵自立与团文化教员王灿辉现在结为夫妻。让我们以水代酒,向他们表示祝贺,愿他们永结连理,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我早已哭得跟泪人似的,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礼已经结束了。人们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鱼贯而出,把我们两人留在了“洞房”里。
  我颓然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崩溃。突然,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个地窝子,向着无边的旷野,向着黑夜深处跑去。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从戈壁滩上掠过,笨重的毡筒使我一次又一次跌倒。我索性把毡筒脱了,挂在脖子上,脚上只有一双布袜子,我也没觉得冷,没觉得硌脚。我只觉得身后正有一种强大的、不可违抗的东西在追逼着我,我只有逃跑,我跌跌撞撞地飞跑着,那么快,像戈壁滩上的一阵风。
  但可怜的我也只能从营部跑回团部。大半个夜晚的奔跑,使我的一双脚早已血肉模糊,麻木得没任何感觉了。
  我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所以,当我倒在自己的床上时,我结了霜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茫然无神的眼睛,使我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三个月后,扫盲班解散,我才又回到营里,我住集体宿舍,死活不去见他。就这样抗争着,转眼半年过去了。
  而他,又不好意思来请我。赵自立事隔多年以后,对我说,我们当时本来就是两个陌生的人,硬撮合到一起,就跟我说过一两句话,还是我不愿听的话,也就见过一次面,去请人家回来,凭什么呢?他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所以不仅是不好意思,他还觉得去请一个生人回来跟自己过日子,特别扭,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走了,他也没办法。因此,既然是组织介绍的,还得要组织出面。
  有一天,营长找到我,对我说,王灿辉同志,我现在告诉你吧,把你们招到这里来,就是要配对象的。这是革命的需要,是建设新疆的需要。赵自立同志是兵团的模范指导员,你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妇女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我针锋相对,一点也不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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