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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高高的悬崖,我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好久,才在蜜蜂呼唤的吟唱里清醒过来,我看见厨娘卓玛跪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老爷呀,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就看见了。”
我让她跪在那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刚得到的卓玛说:”当年,她就像你。”
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体隐秘部位散发出来的气体,都和当年的卓玛一模一样。
我又转脸对正在老去的卓玛说:“她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接着问她:“看见了就怎么样?”
她说:“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愿当一个瞎子女人,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叫尔依杀了我吧。”
我对教会了我男女之事的老师说:“你起来,好好洗个澡去吧〃。
她说:“让我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死吧。”
厨娘却准备好去死了。她在温泉中开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边时唱过的老歌,但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响遏行云。她纷披着湿施施的头发,半躺在水中依然结实的乳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痴。她下水之前,还撒了许多花瓣在水面上,这样,还没有嫁给银匠曲扎,没有成为厨娘的桑吉卓玛又复活了。她从水里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说:“不要担心,我饶恕你了,我不会杀你。”
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一双手捂在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我当然应该饶恕她,但也该等她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诉她。她这种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边时,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短暂地复活一下曾经的浪漫。而我,却把一个厨娘一生仅有的一次浪漫破坏了。
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赦免你了。”
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
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叫我死吧!”
“不。〃我说,〃不。”
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着的,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
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操心的事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了。”
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下,我会更高兴。”
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相连的地方。
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
转自
阿来尘埃落定第七章
第七章
27.命运与爱情
茸贡土司带着她漂亮的女儿迫到牧场上来了。
她们到达时,我正在做梦,一个十分喧闹的梦,是那些在水边开放得特别茂盛的花朵在喧哗。有一两次我都快醒了,隐隐听见人说:“让他睡吧,当强大土司的少爷是很累的。”
模模糊糊地,我想:“要是当一个强大的土司就更累了。”
是半夜吧,我又醒了一次,听见外面很大的风声。便迷迷糊糊地问:“是吹风了吗?”
“不,是流水声。”
“我说:“他们说晚上流水声响,白天就是大晴夫。”
“是这样,少爷很聪明。〃一个有点陌生的声音回答。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正因为这个,到早上醒来,我都不想马上睁开眼睛。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道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肯定会叫强烈的霞光晃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恍恍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那里?我是谁?
我问自己:“我是谁?”
是麦其家的二少爷,脑子有点毛病的少爷。
这时,身边一只散发着强烈香气的手,很小心地触了我一下,问:“少爷醒了吗?”
我禁不住回答:“我醒了。”
那个声音喊道:“少爷醒了!”
我感觉又有两三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威严:“你要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吧。”
平常,睁开眼睛后,我要呆呆地对什么东西望上一阵,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样,我才不会丢失自己。曾经有过一两次,我被人突然叫起来,一整天都不知道月己身在何时何地。这次也是一样,我刚把眼睛睁开,来不及想一想对我十分重要的问题,弄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身边的人便都笑起来,说:“都说麦其家的少爷是傻子,他却知道躲到这个地方来享清福。”
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上,摇了摇说:“起来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等我起身,好多双手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在一片女人们哄笑声里,我一眼就看到自己了,一个浑身赤条条的家伙,胯间那个东西,以骄傲的姿势挺立着。那么多女人的手闹哄哄地伸过来,片刻功夫,就把我装扮起来了。这一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帐篷里的布置我还是熟悉的。但我上首的座位却被女土司坐了。几双手把我拽到她跟前。
我问:“我在哪里?”
她笑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拽我的几个侍女说:''要是早上一醒来,身边全是不认识的人,我也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们都笑了。这些女人,在这连我都觉得十分蹊跷的时候,不让她们唧唧嘎嘎一通怎么可能呢。
我说:“你们笑吧,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女土司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我怎么认不出她?但却摇了摇头。
她一咬牙,挥起手中的鞭子,细细的鞭梢竟然在帐篷顶上划开了一道口子。我说:“我的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你的人?”“索郎泽郎,尔依,卓玛。”
“卓玛,侍候你睡觉的那个姑娘?”
我点点头,说:“她跟厨娘,跟银匠的老婆一样的名字。”
女土司笑了,说:“看看我身边这些姑娘。”
这些姑娘都很漂亮,我问:“你要把她们都送给我吗?”
“也许吧,要是你听我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发现,送饭进来的人里面也没有我的下人。我吃了几口,尝出来不是桑吉卓玛做的。趁饭塞住了女土司的嘴,我拼命地想啊,想啊,我是在什么地方,手下人都到哪里去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就抱着脑袋往地上倒去。结果却倒在了一个姑娘怀里。女土司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说:“只要你这样,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捧着脑袋,对那姑娘说:“我的头要炸开了。”
这个姑娘芬芳的手就在我太阳穴上揉起来。女土司吃饱了,她问我.:“你可以坐起来了吗?”
我就坐起来。
“好,我们可以谈事情了。”女土司说,〃知道吗?你落到我手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什么地方?”
“不要装傻,我看你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傻子。我不知道是传说中麦其家的二少爷并不傻,还是你不是麦其的二少爷。”
我十分真诚地对她说,要是不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一点都想不出来。
“好吧,〃她说,〃难道你不是为了躲我,藏到这有温泉的牧场来了吗?”
我狠狠一拍额头,脑子里立即满满当当,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说:“昨天我睡了。”
女土司冷冷一笑:“什么话,昨天你睡了,今天,你起来了。”
交谈慢慢深入,我终于明白,自己被女土司劫持了。她从管家那里,没得到一粒麦子。管家说,粮食是麦其家的,他不能作主。
她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同意:“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的下人们被带枪的人看起来了。看,这就是当老爷和下人的不同。就是在这种境况下,少爷也被一群漂亮的女人所包围。走过那些可怜巴巴的下人身边,看看脸色我就知道,他们饿了。我对女土司说:“他们饿了。”
她说:“我的百姓比他们更饿。”
我说:“给他们吃的。”
“我们谈好了就给他们吃。”
“不给他们吃就永远不谈。”
女土司说:“瞧啊,我跟一个傻子较上劲了。”
说完,就叫人给他们送吃的去了。我的下人们望着我,眼睛是露出了狗看见主人时那种神色。我和女土司在草原上转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回到帐篷里,她清清喉咙,我知道耍谈正事了,便抢先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问我到哪去。
我说:“去坐茸贡家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