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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认为我是个怪物。
第三天凌晨,天还是黑黑的,我伸伸酸疼的腰背,又揉了半天麻躁躁的腿脚,在一个货车站下了车。寒气很重,重得好像真的有了份量。这应该是北方的寒气。我紧紧地抱着胳膊,像乌龟似地缩起肩胛,嘴里唏唏着。我就这样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干旱少雨,街上的杨槐飘着黄色的叶子,天空灰蒙蒙的,不到一个上午,我就觉得鼻子塞得厉害,便不断地抠鼻子。
我来到了一个典型的北方城市,宽阔、笨重,人行道似乎都比南方城市的街面宽敞。看到的牌子都很大,抬头都是“北方”,比如“北方机城广”,“北方设计院”。我问一个在街边卖烤白薯的男人,这是什么地方?他头也不抬地说,旁边不是有路牌吗?自己看。我看看路牌,--槐花路。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槐花路就槐花路吧。我也懒得去看去问,管它是哪儿呢?这个城市在我这儿就叫槐花路好了。
在这里我没有做乞丐。我看见了一家画店,里面摆着许多画,大多数都是女人体。有一些一看就是临摹的,比如鲁本斯的《玛利亚·梅第奇的教育》、提香的《乌尔宾美神》等等。我站在画店门口,心里很激动,我想我可不可以去试试呢?临摹这些画还不容易吗?在南城我怎么没看见这样的画店呢?如果南城有这样的画店,我还会做乞丐吗?我一边想一边咽唾沫。我又激动又紧张,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画。我真担心自己不会画了。我多久没画了啊,不是看到这家画店,我都忘了自己还会画画。我心里咚咚地跳着,走进画店时膝盖那儿都有些发软。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八章(2)
…
他们皱着眉往外赶我。我对他们说,“我不是叫花子,我从前是个画家,我可以给你们画那样的画。”他们看了我许久,说:“你会画画?不是叫花子,真的假的?”我说:“我真不是叫花子。”我大致地给他们讲了讲我的故事,他们将信将疑,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碳笔,要我对着他们中的一个画速写。我的手有点发抖。我的手包括指头都肿得很厉害,它们已经肿了很久了,到现在还像个包子似的,但我还是捉住了碳笔。我跪着一条腿,趴在他们踢过来的一只矮凳子上,脑门上渗出了一粒粒冷汗,每画一笔都疼到心尖上去了,我非常痛苦地画出了一张头像。我发现我居然还能找到感觉,还可以画画,而且还是肿着手画的。我想老天还给我留了一碗饭哪,老天还是慈悲的呀!我想着自己这一辈子,从小时候画苹果树到今天,像翻一本书一样翻着自己,一页页翻过来,我的鼻子陡然发酸,眼睛一下子就湿漉漉的了。
他们看看画又看看我,点点头,问我:“你哭什么呢?”
我说:“我很激动,很久设画了,没想到我还能画。”
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年轻人,接过我画的速写看了看,又打量我半天,说:“你谈谈条件吧。”我说:“我先给你们画几幅试试吧。”
他们把我领到楼上一个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给了我几个画框,还有笔和颜料,让我照着一本画册临摹。我在这里没日没夜地画了一个星期,眼睛都熬红了,一共完成了七幅画。他们很满意,要把我留在这里。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以为我有了一条生路。我说你们先给我一点工钱,等我安顿下来再给你们画就是了。
他们说他们可以安顿我,包吃包住,但是不给钱。我说一点都不给吗?多少给一点吧。他们摇摇头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说这不是剝削我吗?他们说比你到处流浪总好一些,你想想吧。我想了想说,好吧。那个年轻人笑了笑说,我们没有强迫你吧?我说没有。年轻人又说,也不是剥削你吧?我说,不是。他说那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想说,长毛。年轻人皱着眉,长毛?我说对,长毛。年轻人说长毛就长毛吧,但我们要签一个协议。于是我们就签了一个协议。年轻人说,你光签上长毛两个字不行,要按上你的手印。
按手印用的是朱砂,又鲜又红。
“我们相信你。”年轻人说,“可是如果你不好好画,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放心吧。”我说。
画店老板就是那个年轻人,他的面孔白得像一条深水里的鱼,说话时总是皱着鼻子。他让人把我安顿在这个城市西郊的一间房子里。他们带着我在小街和小胡同里的土路走了半个上午,七弯八拐,然后爬一个露天水泥楼梯,大约爬到第三层,便打开一扇门,说,进去吧。
他们把我的东西都丢掉了,连衣服都丢掉了,给我买了两件圆领衫和两条休闲大裤衩。他们把衣服给我的同时还给了我一张欠条,让我在欠条上按手印。我说你们又不给我钱,又要我在欠条上按手印,我拿什么还你们?他们说到时候会有办法的。我看看欠条,又说,怎么这么多钱?七百?这要七百吗?他们说这是鳄鱼牌,知道哪儿出的吗?法国!法国名牌要不要七百?这真叫人啼笑皆非。我想告诉他们,我什么名牌都穿过,这些乡镇企业生产的假名牌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但话到嘴边我没说出来。按手印就按手印吧,我还怕按什么手印?
从此以后他们动不动就要我按手印。他们给我准备了一盒印泥。一条牙膏或一条毛巾要按一个手印,一条皮带也要按一个手印,到秋天,我按过手印的欠条已经有一沓了。为此他们用一扇钢筋防盗门把我锁了起来。我说你们干嘛锁我?他们说你知道你欠我们多少钱吗?万一你跑掉了呢?我问他们我为什么要跑,他们说万一呢?你花了我们这么多钱,虽说你也给我们画了一些画,可是那些画很难卖出去,我们这是做亏本生意,实在因为可怜你……他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他们的理由,用一把又大又沉的库门锁锁着防盗门,弄出了一些坚硬的铛啷啷的响声。
这把又大又沉的锁使我觉得我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压得喘不过气来。我说:“我们原先没说这个,协议里也没有这把锁,你们不能锁我。”
锁门的是一个圆脑袋小伙子,他说:“可是谁能保证你不会跑呢?谁能保证你不会偷了我们的画拿去换钱呢?你换了钱就跑,我们到哪儿去找你呢?你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你说过吗?你是个满世界漂的人,我们抓不住你的,我们只能用一把锁抓住你。”他想想又说,“其实锁不锁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饭我们会给你送来,里面什么都有,锁不锁有什么关系呢?当然,你要我们不锁也可以,那你先还我们的钱,然后你走你的。不过你有钱吗?你愿意走吗?”
我当然没钱,可是我愿不愿意走呢?
圆脑袋小伙子哐啷啷地把铁门打开,说:“这样吧,我叫一二三,走不走就看你自己了。”他把脑袋仰起来,眼睛斜乜着我,“一,二,三!”我站在门里没动。我的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他说:“要不再来一次?”他一共来了三次,声音拉得长长的,一次比一次长,就像拉一根橡皮筋似的,最后一个“三”字都快拉断了,拉得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粗粗地鼓起来了。他夸张地抚着胸说,“都要憋死我了,可你怎么还不出来呢?这么说还是把它锁上?你没意见?有没有意见?没意见我就锁上了。”
…
《别看我的脸》第三十八章(3)
…
他故意锁得很慢,哐啷一声,又哐啷一声,锁上了。
我画几笔就会扭头去看看那把锁。我觉得它不但吊在我眼皮上,还压在我心里。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打开这把锁,要给我拿什么东西进来,比如一小盒颜料、几只绷好了的画框或几本画册,都是从两根钢筋之间塞进来。快餐盒也是塞进来的。送快餐的不是快餐店的伙计,而是画店里的人。大致的情形是快餐店把快餐送到画店里,画店里又派人给我送过来。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要快餐店直接送过来,非要费这一番周折。无论送什么,包括快餐,都是那个脑袋圆圆的小伙子送来的。这小伙子总是笑嘻嘻的,连让我按手印时都是笑嘻嘻的。他腰里别着许多东西,右边是一只手机,左边是一块玉,屁股上是一串嚯啷嚯啷响着的钥匙。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连这个城市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被人锁在一个房间里。我只是从一个南方城市来到了一个北方的房间里,从一个乞丐变成了一个囚犯。
正如圆脑袋小伙子说的那样,这里什么都有,一个不足两平米的卫生间,两只水龙头,一个有点裂缝的蹲坑;靠墙有锈迹斑斑的暖气片,有一张一躺上去就咯吱咯吱叫唤的硬板床;还有一只硬木凳子,一大一小两只画架,调色板和各种型号的画笔,一盒盒颜料;我床上的毯子枕头之类据说也是名牌,其它的还有水瓶、晾衣绳、肥皂……把一个人关在这里画画,以及他日常要用的东西,这里基本上都有了。我为此按了不少手印,欠下了一屁股债。
从夏天到秋天,我给他们画了很多画。他们要我画的都是裸体女人,给我找来了许多画册,无论古典主义的大师还是现当代其他大师的作品,无一例外地都是挑这一类的让我画。他们甚至要求剔除作品中的神性和某些独特的精神气质,尽量表现得世俗一些肉感一些。他们尤其要我注意乳房、臀部、大腿以及腰腹等部位的用色,要求干净、明亮、醒目,即便跟原作有出入也没关系。我尽量按照他们的要求做。我发现绘画作为一门技艺是不会轻易地从你手里跑掉的,我丢了这么多年,一拿起来照样画得很好,仅仅一个上午之后便熟稔自如。
我画过马萨乔的《失乐园》、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乔尔乔纳的《睡之维纳斯》、提香的《乌尔宾美神》、鲁本斯的《劫夺吕西普的女儿》、《玛利亚·梅第奇的教育》、《披皮大衣之女》、伦勃朗的《达娜娅》、《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