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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纹钢撬开了那把大锁。我撬锁时很凶,像个暴徒似的,听见它发出沉喑的破响,心里觉得非常解恨。我咬紧牙关,眼珠子都暴出来了。我把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锁鼻子撬得像一条垂死的蚯蚓。我让它就那样弯曲着吊在那儿,然后拿了两幅规格小一点的画,用纸包好,夹着走了。我想也许我能找到一家私人诊所,能用这两幅画跟人家交换,让人家给我打两针。
我走在大街上。这是我第一次走出那个房间。我忘了我在那里面呆了多久,一年?两年?或者三年?城市表面上像个用金箔纸糊起来的庞然大物。我从大街上踅进了小胡同。我知道治这种病的私人诊所一般都在小胡同里。可是我走过了许多黄黄的、灰扑扑的小胡同,却一无所获,当我根据一张贴在一个墙角里的广告找到一家诊所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诊所所在的小街很昏暗,许多门脸都是鬼鬼祟祟地半开着,灯光红红的,里面坐着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画的那些小姐中有没有他们从这儿找去的,但我知道我找对了地方,为了避开可能遇到熟识的小姐,我尽量把自己缩在杨槐树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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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九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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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所的灯光也给人一种昏昏的、不清爽的感觉,卷铁门也只拉上去了一半,大夫倒是穿了白大褂,但一张脸却是黑黑的。他黑着脸把两幅画看了半天,不住地伸出牙齿来咬下唇(他咬下唇干什么呢),最后同意给我打针。他没有看我,哪儿也没看,连头都没抬,就说,打针吧。打完针出来,我依然在树影里走着。就在这条小街快要到头时,我看见一个民工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我前面张贴什么,他动作飞快,用刷子一刷,另一只手往墙上噗地一拍,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纸就粘在那儿。他一直在我前面,拐到另一条街上时还在我前面。我朝那儿晃了几眼。在灯光明亮一些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我发现他张贴的寻人启事和我有关,被寻找的人似乎是我。
长毛,男,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操南方口音,留长发(及
肩),左脸疤,右腿跛,左臂略弯曲。因与家人口角,于今日(四月三日)下
午一时许负气出走。平日抑郁寡欢,常有轻生自弃念头,家人耽心其生出意
外,心急如焚,有知其下落者,盼能速与其家人联系,有重谢……
我站在那儿发愣。愣了一会儿又走。
我就那样瞎走着。
夜晚有些寒气。这是什么季节?杨槐树映在灯光里,半明半暗,从它们身上看不出季节。街上微微有些风,但分不出是什么季节的风。这个城市的风都是干干的,被风扬起来的灰尘都细得跟面粉似的。我就在一个这样灰蒙蒙的季节不明的夜晚,离开了这座叫做杨槐路的城市。像来时一样,走也是稀里糊涂的,我顺着铁轨来到了货运站,匆匆爬上了一列货车。这回货车上装的是麦子。因为对这个城市没有印象,所以弄不请方向,我不知道列车是向南还是向北,不知道自己会去一个什么地方。我躺在散发着香气的麦袋上,朝漆黑的夜晚叹了一口气。
结果我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北京。货车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呼呼大睡,是卸货的搬运工把我弄醒的。他们没骂我,只说到站了,走吧。我揉揉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粮库。这个粮库真大,我沿着铁轨走了大半个上午才走出来。出了粮库,又往东走,到太阳偏西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了北京。太阳像个红饼,天空一片瓦灰,老有鸽子像黑芝麻似地撒在广大的瓦灰里。
我没想到我会来到北京,这不是我想来的地方,好在北京也不要我,一天半夜,几个人把我从一座高架桥下带走了。他们这样问我,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你呆的地方吗?我嗫嚅着说,不是。他们说知道不是还来?故意是吧?想给北京抹黑是吧?说吧,原籍在哪儿?
第二天我就被遣送回原簎。我不想回到一个湿漉漉的城市,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回南城,回到我的潮湿发霉的原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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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四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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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眼看又要下雨了,空气又闷又湿。夜晚我一直在街上晃悠。从一条小街上走过时,我顺手捡了一只蛇皮袋,它就躺在一堆垃圾旁边。街上很静,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和车了,只有我拖着一只蛇皮袋歪歪斜斜地走着。在一座新建起来的高架桥下,我把蛇皮袋铺在地上,靠着一根巨大而冰凉的圆型水泥柱子睡了。我被一种沉重的闷闷的轰隆轰隆声搅得混乱不堪,一会儿梦见无数坚硬的马蹄,一会儿是一只大而无当的滚筒,它们都是照着我的脑袋来的,我无法再睡下去了,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
有一天,天亮以后我发现在水泥柱子的另一边还躺着一个人。我看着他的时候,他也正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我。他看了一会儿,抹抹眼屎又顺手撸撸乱草一样的脑袋,像只乌鸦那样嘎嘎地笑了起来。老头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出一口痰之后,说:“是你呀。”
我也笑了笑,但我说:“你是谁?”
“没记性吧?那把螺丝刀,记起来了?”
“哦。”
“你看你,怎么忘了呢?你不是要杀人吗?你把那人杀了吗?”
“没有。”
“唉,可惜了我一把螺丝刀。”
老头说着,抓起地上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斜吊在肩上,一边咕咕咳咳地清着喉咙一边顺着桥墩走了。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得不见了。
回南城以后我没有再做乞丐,而是提着那个蛇皮袋到处捡垃圾。我觉得捡垃圾比坐在那里当乞丐要好一些,心里好受不好受的姑且不说,到处走动总比死坐在一个地方好。我除了去翻那些马路边上的垃圾桶,有时候还会到居民楼里去捡人家扔下来的垃圾袋,去学校门口翻垃圾箱。如果运气好的话,多翻到几个矿泉水瓶子或易拉罐,我就能吃上一顿饱饭。只是捡垃圾的太多,有时候不是捡,而是抢,是打架,有几回我就被人打过,为了一只矿泉水瓶子,一个家伙居然用一把生了锈的菜刀对着我。我都这样了,还怕他的烂菜刀?我把粑满垢泥的脖子伸给他,说砍吧,把它砍下来,砍下来了我谢谢你。谁知道他不敢砍,拿把菜刀吓人。我说不砍我就走啦。我拿着矿泉水瓶子扬长而去。
我背着蛇皮袋经过一条棚屋街时看见了小香。她在棚屋街炒螺蛳和米粉。棚屋街后面是一条乌黑泛亮的排渍道,往左不远就是彭家桥精神病院。坐在小香棚屋里吃螺蛳和米粉的人不少,两张桌子都坐满了,他们不怕排渍道里浮上来的臭气,吃得浑身冒汗,将螺蛳壳从后门口叮咚叮咚地扔进排渍道里。
小香手上拿一块抹布,在门口招呼客人,看见了我,便连哎了几声,把我叫住了。她问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久没见人呢?我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老铁死了。我说老铁死得很惨,脑袋都被车撞瘪了。她沉了一下脸,唉唉地叹了几声,说老铁啊,惨是惨了些,不过也好,活着也是捱日子。她说全叔那里也早就散掉了,全叔他们都被送走了,好在她攒了几个钱,在过儿搭了这个棚屋,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办。她说着朝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招手,叫他过来,“这是我儿子,”她说,“老公早就没有了,儿子是个哑巴,又聋又哑,你看我是不是头世造了孽?”
她给我吃了她炒的米粉和螺蛳,又把我留下来帮忙。她说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我就留下来了。我觉得这比捡垃圾好,过一天是一天。她让我洗了个澡,又拿了几件旧衣服给我换,说是死鬼老公的。我换了干净衣服,她对我左看右看,说真是的,这么一收拾,你就好看多啦。她还要我把头发扎起来。我便马马虎虎地扎了一下。白天我用一把铁钳子咕叽咕叽地夹螺蛳屁股,洗碗洗菜,晚上便睡在棚屋里。那两张桌子就是我的床,把它们一拼,铺一张草席,睡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捅煤球炉。小香和儿子就住在旁边不远,她在那儿租了个小房间,可是有一天晚上打烊以后她不走,她先把儿子支走了,自己在那儿给我搬桌子铺草席,铺好了草席便纵身一跳,一屁股坐在草席上,两条腿吊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晃着,仰着脖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开始解胸前的纽扣。她已经把纽扣全解开了,正挺起胸,背着手准备松开胸罩,抬头看了看灯,又看看棚门,跳下去把门插销插好,旋即又跳回来坐在桌子上继续解胸罩。
她结实饱满,乳房像两只大脐橙一样沉甸甸地垂着,乳头则像颗黑枣似的泛着涩光。她低头看看自己,边脱边朝我笑笑,笑得有点忸怩。她说:“没见过呀,那样看人家的。”接着又扭扭嘴角说,“你怕是很久没挨过女人吧?我呢,开不起你的工钱,就陪你……睡觉吧。”我正在吃炒米粉,被噎了一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便把碗里剩下的米粉全都塞在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然后放下碗,拉开门插销,把门打开一条缝。她说:“你干什么?你是害怕呢还是不要我?”我说:“我不要你的工钱。”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她急得直拍屁股下的桌子,把我叫了回来。她说:“你急什么?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香说:“你怕什么呢?我还会吃了你呀?长毛我跟你说,我会由着你的,我不图一时,我是想呢,你给我做老公吧,你愿意给我做老公吗?我会好好侍候你的,我知道怎么侍候男人。我不会要你像个帮工似地干活的,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喝茶,我会给你买茶叶,你想喝什么茶?……我想好好过日子,可是我没有老公,我们像夫妻一样过日子吧?你也该有个安身的地方了,你就在这里安身吧,我们就带着哑巴,给人家炒螺蛳炒米粉……再说你也都看到了,我呢,脸上身上都不是那么难看吧,还有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