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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见窗阑下面,青墙外的草地上躺了一个年轻士兵。那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却只闭了眼睛,睡得甚是安祥。小萍心想这人倒有趣,竟在这样的地方也睡得着,又见春光虽暖,那风吹在身上却仍有几分寒意,怕那人醒来冻着,便只“喂,喂”地去唤他起来,那人却怎么也唤不醒。那日四下极静,小萍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细地飘在空气中,风吹得那人身周的青草摇摇摆摆,那人却一动不动,任由那蝇子叮在他的脸上。小萍终于害怕起来,爬下窗沿,只开了门往屋外跑,却正撞在江流的身上。
江流见小萍牵了他的手,指着窗外只道:“那人、那人……”便柔声安慰他道:“莫怕、莫怕。”他探头向窗外望去,见那地上躺着的士兵,面目安祥,只是颈脖低垂得怪异,仔细去看,那人身下的那片草呈了深褐色,原来血迹已干,才知已经死了多时了。江流见那士兵的脸庞尚带着稚气,比起小萍并大不了几岁,只是不知在这青玉楼里有什么他忘不了的人,竟临死前巴巴地跑来了这里,也不知和那楼里的人见着了面没有,他在这青墙之外终于伤重流血而亡,那楼里的人又知不知道……江流想到一墙之隔,却是生死两茫茫,心下恻然,见小萍虽是害怕,却又好奇,只忍不住从自己身后探出头去张望,便伸手关上窗户,道:“莫看了。”
屋里顿时暗了一层。朱红的窗阑甚是厚重,阳光从那木雕的花纹中间穿过来,只在屋中央的地板上撒下些亮堂来,屋里的各个角落仍是黑蒙蒙的,像是躲着什么。小萍想到窗下静静躺着那人,心里总是害怕,只是紧紧挨着江流的身子,不敢一个人呆在这屋里。江流轻轻拍了他的背,道:“莫怕,莫怕,我在这里。”小萍便仰起脸去看他。这些日子里,江流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逆了光站着,整个人苍白得好似透明一般,那张脸在低垂的发丝下削尖下去,只显得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越发大得空茫,目光极静极静,仿佛要看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样子。然而小萍仰头望了这张脸,却觉得心中得到慰籍,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他想江流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令人安下心来。那日承欢惨死,长乐抚尸痛哭,江流也是这般拍了他的背,柔声安慰他,说些没有意义却令人听着宽慰的话来。小萍看着长乐哭得累了,终于将头埋在江流胸前沉沉睡去,这才知道长乐平时虽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性子其实极热,然而江流却极冷极静,小萍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仿佛能够听到空洞的风声穿梭彼世的声音,他想不知从哪一天起,江流的一颗心便已不在这个世上,只是他太过温柔,只叫人想靠过去、靠过去,却不知是靠在了一个虚妄的空影上面。
那一日江流让小萍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坐在昏暗的室内,他想到被窗阑隔开的另一个世界里,青墙下静静躺着那人,被温暖的春日晒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那些草在他的身旁轻轻摇摆着,除了风沙沙的穿过,整座汴京城寂静无声。江流想这才是世界原本的面目,那一日他心静如水。
然而那一日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不知从哪里穿来风声,说是当朝终于决定议和,金人准备撤军,脱困之日只日可待。又传来消息,说那金人提出议和的条件,包括割河东三镇,罢斥李纲,重用主和的李邦彦。整座汴京城又空茫的骚动起来。据说那杜中侍在朝上劝谏不得,口呼“天亡大宋、天亡大宋”,在那大殿上撞柱自尽,那班太学生们又在宣德门外击鼓上书请愿,呼天抢地,要皇上收回成命,罢斥李邦彦。一时之间,汴京城内便象炸开了的蚂蚁窝,人人心中惶恐,又怀着渺茫的希望,只是城墙上的宋军已经奉命不再向城下的金人加以矢石,看来议和的事情是已经定下来了。
长乐隐约记得金人北撤是二月间的事,小萍由得陆瞻远接出楼去,大约是三月头上的事,但是江流何时病死,他却总也记不清了。长乐总听人说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原来真是这样。然而他纵使回首,往事也如江流的那双眼睛一般,笼了灰蒙蒙的雾气,看不真切。
长乐是在二月里头染了风寒。那一日承欢惨死,长乐心里难过,只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那杜中侍如何离去,周围的看客如何散去,他都不知。有人要拉了他起来,将他从承欢的尸身旁拖开,他也只是不肯,却终于被拉了开去。当晚长乐便发起烧来,他平日身体甚好,这时却烧得迷迷糊糊,说起胡话来,梦里仍是哭喊,江流便整夜守着他。长乐从梦寐中挣扎出来,见江流坐在床前,用一块帕子沾了凉水,去擦自己额头的虚汗,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江流怀中,便如同幼时受了委屈时那般,放声大哭起来。江流拍了他的背道:“长乐傻孩子。”长乐便哭得更凶了。他哭得累了,终于在江流怀中沉沉睡去,手里却仍是拉了江流的衣角,不让他走。江流怕惊醒他,便这般抱了他,在床前坐了一夜。
长乐病得厉害,成日里只迷迷糊糊的在床上躺了,时梦时醒。有时睁开眼来,见总是江流守在自己身旁,便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好,何苦整日的守着我,又死不了,叫别人来替替你。”却不知自己病得凶险,那城里又疟疾肆虐,别的人见他染了疾病,心中害怕,都远远避了开去,连他的厢房都不敢靠近,唯独江流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在意,小萍几次要替他照顾长乐,江流也都婉拒了。长乐有时清醒,听得楼里又有了丝竹之声,便问江流道:“莫非金人已经撤兵了?”江流道:“早几天就撤了。”长乐叹道:“没想到我病倒这几日,外面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倒说得像是错过什么热闹一般,江流便笑,道:“你好生歇着吧。”长乐却拉了他的手,道:“你也陪我歇歇。”江流见长乐在病中,便都顺着他的意,陪他在床上,两人肩并肩的躺了。
江流这些日子里只顾着照看长乐,夜里也睡不踏实,这时躺在长乐身边,见他神志清醒,仿佛已经脱了凶险,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长乐伸手替他盖了被子。他在床上躺着,见那窗阑外面,几缕春光穿过木雕花纹落在房间中央,窗外丝竹摇曳,隐隐穿来人声笑语,是那客人在品花轩开了局子,点了小倌在唱曲子。长乐便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回去,仿佛金兵围城、承欢惨死,都只是病中的一场梦寐。
长乐只是在床上躺了,不曾出得门去,却不知这时金人虽已撤兵,汴京城的梦寐却仍没到尽头,整座城市便好像陷在一个大泥潭里面,并且越陷越深了。先是朝廷按照金人的要求罢免了李纲,及至陈东上书,太学生闹事,都民相应,朝廷这才改了成命,只将李纲派往河阳,暂避金人耳目,但那河东三镇却是已经割给了金人。那金人和使见朝廷一味妥协退让,便大了胆子,漫天要价起来,除了割地之外,还要求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的赔偿。朝廷深感府库不足,遂令权贵、富室、商民出资犒军。那些军士奉了命令,只管挨家挨户的翻箱倒柜,说是出资,实是抢夺了。对于反抗者,动辄枷项,城中被逼自尽者甚众,整座汴京城比起围城之时还要混乱了几分。那青玉楼也未能幸免,安公子已交足了规定的数额,也托了熟人四处打点,那些军士仍三日两头的上得门来,除了搜刮钱财之外,还白吃白嫖,弄得安公子苦不堪言。
这些,长乐都是不知道的。整个二月,长乐都在床上躺着,情形时好时坏。长乐只记得那一日风和日丽,自己前一日刚刚发完一场高烧,出了一身汗,觉得身上爽利了些,江流便许他靠着垫子在床上坐起身来,煮了粥端来,长乐病得多日,浑身无力,手软得连碗也拿不住,江流便替他拿了碗,用那瓷勺一口一口的喂他,喂得几口,两人便都笑了起来。江流道:“只有病到这样,你才老实了,真是恶人也怕病来磨。”长乐原本已绝了对江流的念头,这时却心头一动,握了他的手道:“我若一直这般老实,你便一直陪着我?”江流见他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整个人也瘦得脱了形,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全不见平日里的风流模样,心中可怜,原本想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这时却握住了他,道:“我本就一直陪着你。”长乐虽心知江流是见自己在病中,哄着自己,却仍是心中欢喜,便得寸进尺起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盘算,等我病好了,便趁乱逃出楼去,再不回来了,你跟不跟我去?”江流皱眉道:“长乐,你莫不是烧得糊涂?你我入了乐籍,若不销籍,终身不得私逃,即使逃得了一时,也是出不了城的。”长乐道:“我知道城西有一处荒废的菜园子,我们若是逃出楼去,藏在那菜园子里,谁也找不到我们,等到风头过去了,我们再设法买通官厅,销了乐籍,也不是什么难事。”江流低头思索,觉得此事虽然冒险,若是被捉回来,兴许要杖责至死,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他见长乐靠在床上,说得兴奋,双眼也放出光来,道:“我这些年颇积攒下些钱来,若是能出得这汴京城,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改名换姓,边游山玩水,边做些小生意,就这样过一辈子。江流,你说好不好?”江流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甚痴,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难过,却想长乐在病中,让他胡思乱想,存了些许希望,兴许还好得快些,便应了他道:“好,便是如此。”
长乐便笑嘻嘻的看着江流,他身子尚虚,说得几句话便感疲倦,只在床上靠了,只是双眼仍是满心欢喜的看着江流,却是甚似千言万语了。
江流笑道:“看什么,粥都凉了。”便仍是拿了那瓷碗,一口一口的喂他。长乐原本嫌白粥无味,这时却吃得甚是香甜。却听得门口一阵吵嚷,有人大力踢门,听那声音,仿佛有四五人之众,却不是青玉楼中的人。
江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