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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不免责备:“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小爷叔做生意,还要你来批评?“
“应春!”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拦住他的话说:“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只有七姐了。我要听!”说着还重重地点一点头。
古应春原是觉得胡雪岩的性情,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伯七姑奶奶言语过于率直,惹他心中不快,即或不言,总是件扫兴的事。即然他乐闻逆耳之言,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示意她措词要婉转。
“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想说没有机会。即然小爷叔要听,我就实话直说了,得罪人我也不怕,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就算人家记我的恨,我也是犯得着的。”
由这一段开场白,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对这一点,他很在意,也很自负,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扬州盐商全盛时期都及不上的局面,得力于他能识人,更能用人,这当然要明查暗访,才能知道
一个人的长处何在,毛病在哪里。不过,他听人月旦人物,胸中却自有丘壑,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哪一句是可以听的,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应该佩服的人之一,她对人的批评,不但要听,而且唯恐她言之不尽,因而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
“七姐,没有人会记你的恨,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你有见到的地方,尽管说,就是我有错处,你亦不必客气,你说了实话,我只有感激,决不会怪你。”
有这样诚恳的表示,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犹不足以尽其忠悃,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
“小爷叔,说实话,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不过小爷叔,对你的关心,是有增无减。思前想后,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着。”
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七姐,”他说:“我们是患难之交,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我自己也知道,做人处世,没有十几年前那样,处处为人着想,不过,总还不算对不起人。场面虽然扯得大,用的人是得力的,里里外外都绷得牢,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
“我愁的是树大招风。小爷叔,你是丈八灯台,多少人沾你的光,照出一条路来,走得又快又稳,可惜你照不见自己。”
“丈八灯台”这句俗语,是如此用法,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
“七姐,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今天没有外人,请你老实说,我有哪些毛病要改?”七姑奶奶沉吟不语。她本想着: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里外部能绷得住,这一点就要改,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会惹胡雪岩起反感,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如果他这样说一句:照你说起来,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请问,一时三刻哪里去找这么多人?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这就无辞以答了。
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无稗实际,便暗示她说:“阿七,你谈一两件小事,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
“好!”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略想一想说道:“小爷叔,我讲两件你自己不知道,人家替你得罪了人,都记在你帐上的事。”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人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
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
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干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
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
论百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皱、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夏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一支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消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
“怎么没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
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
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
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
“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
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侠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
“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淌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