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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手想了一会,低沉道:“做捕头是不能讲感觉的。”
戚少商挑眉:“当年你不也是凭感觉认定我无罪?”
铁手忍不住又想摸鼻子,今天晚上他好像一直处在下风。
约了什么时候?
明日午后,寺后花林。
戚少商悠然道:“他真不像那样的人。那天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在下棋,旁边给他倒酒的,是一个木头人。一个木头做的女人,穿着绛青色的裙子。”
样子已经有点模糊了,但神态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江南最有名的世家公子莫言笑,他只记得他一个人下棋时的沉着无语,偶尔手指轻敲棋桌。戚少商那时就觉得,他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是谁呢?想不起来。但那一举一动,令他顿生熟悉之感。
戚少商是一个很爱结交朋友的人。于是他走上去,很没有技巧的搭了一句:“一个人下棋,不无聊吗?”
对方一笑。“霎敌霎我,谁道无聊”。
那天,他们在桂花树下喝了一下午的酒,他知道了他是莫言笑,出身名门,江南第一巧匠,至于那个木头女人为什么会倒酒,莫言笑为他解释了一个时辰,他也没搞清楚。
他记得那个世家公子,言谈之间带着江南的青郁水气,不气不急,从容道来。实在见他愚钝了,会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喝酒时非常温文,像所有好出身的人一样浅尝即止,挑剔非常。评事则大开大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九现神龙结交的多是北地豪侠,那个下午,却对这样江南春水般的人物有着快意亲近的感觉。而后,又有一阵长长的疑惑,却又不知,那惑,从何而来,幽幽的,凉凉的,盘在心底。
戚少商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莫言笑那种人物,两袖清风,只装得下江南的水气和月华,很难把他跟背义叛国联想到一起。
于是他一拉铁手:“咱们今晚正好喝个痛快。”
却见铁手一脸尴尬,慢慢提起右手,“呃,那个,我要去看一位,呃,朋友。”
3、明月千里故人稀
小溪尽处,竹庐,林幽。夏日里最后的花,飘摇着满坑满谷的黄。
远山凝翠,玉带缠腰,细细一道飞瀑冲下来,水气和着月色,弥漫在山谷间,隐隐有了虚无飘渺的空幻。
“好去处。”清凉的水气迎面扑来,连戚少商胸中也为之一漾。“这么好的地方,你倒瞒得紧,不知住的何人?让你一路欲言又止的?”
铁手在前,垂手,垂首。
戚少商暗暗好笑,不禁取笑他:“莫非,你竹屋藏娇?”
铁手突然一震,回过头,看他的眼神古怪得难以言说。戚少商一怔,突然想起了他避世的隐痛,大是后悔,正想把话题岔开。
鞘中的逆水寒轰然铮呜。
琴声忽起,如诉,追逐着水气,和夜月缠绵。浓得,化不开的伤寒。
戚少商的笑容在唇边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已像这秋夜里戛然而止的美梦。
猛回头,眼里已经有了烈火。
“他?”
前四大名捕铁二爷铁游夏只能硬着头皮:
“他。”
事后铁游夏跟追命说起戚少商那一刻的轻功,说你若在场,肯定也只能用追之不及叹为观止来形容。就算是逃亡的时候,也没见他用过这么快这么狂野的轻功。
简直就像一道奔雷。
(铁手插花:小戚啊小戚,就算不踩到人踩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你说是不是?)
一挑帘。一张竹桌,两副碗筷。
无人。
琴音,悠悠然的,在屋后。
咬牙,青筋崩现,九现神龙如惊雷的掠起。
墙,多了一个洞。
(铁手再次插花:……小戚肯定是故意的,拍完片子后咱们告他破坏生态平衡。)
屋后,是飞瀑落下的小山谷。正是落花时节,遍地风流。
烟尘里,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到他额旁的几缕长发,飘了一飘,转了一转。
那么大的动静,他仿佛没有知觉,仍然在斯斯文文地弹着琴。中指抵俯,食指微挑,随着音律,慢慢的,慢慢的,挑出寂寞的孤弧。
他矜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眼角带着烟和雾,仿佛他那皓白如月的指尖,弹一次,便能让他自己相思一次。
顾 惜 朝。
他还活着,他还敢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九现神龙心中惊怒难言,迷糊的,直觉的,一剑就刺了出去。
这迷迷糊糊的一剑,比之刚刚那不可一世的一剑,更急,更快,更有如天外游龙,带着飞白,带着莫名的惊痛和仇怨。刺。了。出。去。
一声入肉的轻敲。
铁手。铁铸的手。
“少商,别激动,你忘了当年,你已经放过他。”
戚少商一怔,心中翻地一阵惊雷。是了,那年灵堂,自己还拦住了疯狂的老八,说这个人的命贱,当不起众家兄弟的仇怨。
只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剑。他也想不到,自己的出手,竟然会这么快。三年。以为自己淡忘了,平复了,原谅了。却原来,那恨,那痛,那刻骨铭心的杀意,竟半分未减。
“少商?”
还杀他吗?那个血洗连云寨,雷家堡,毁诺城,害死七个兄弟,卷哥和高风亮的人,那个他发誓要击杀于剑下的人,事隔三年,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他甚至还能停下琴,抬起头,看着他。顾惜朝没变,只是清瘦了一点,长发如旧,青衫宛然。他在抬头看自己,专心的,带一点茫然。仿佛凝视,是一件可以漫长到永恒的事情。
突然戚少商就想起了那年的旗亭酒肆,那人,一步步的,拾阶而上,他先是看到他飞扬的眉,再是倦怠的眼,还有一袭青衫,傲慢的,不屑的,逐一显露出来,突然就觉得心悸……于是他忍不住说了那句话……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材,器宇不凡。”
挑眉,似笑非笑:“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
九现神龙的手就软了。怒气冲天的那一刻过去,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还是疯疯颠颠的?”
“嗯,一直没怎么好。”
于是他收起了他的逆水寒。“算了,反正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也来了。”
几声拨弦,不成调,但有音,和着天外流泉般的声音,却令戚少商心头一寒。
很 耳 熟。
猛回头。那人正漫不经心的,正要挑起宫弦。眉间眼角,云遮雾罩,似笑非笑。
“顾惜朝!”这三个字里又带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人,莫名的,以一种茫然得无知得近乎优美的姿态,拂了拂琴上的尘土:“大哥,这里没门吗?他怎么破墙而出?”
于是戚少商戚大当家戚大捕头知道了,不能对自己的自制力太有信心。如临其境,易发神经。
“铁手??!!他叫你什么?”
“唉,唉。里面谈,里面谈。”
第一个月,他几乎是疯狂的,自从把晚晴从他怀中抱走,他就日日狂呼夜夜嘶喊。经诸葛先生指点,将他移来这山中小谷。这间竹庐原属于一位隐世的名医。
第二个月,他嗓子嘶哑得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无泪无眠,像即将死去的兽。
第三个月,他无知无觉,行尸走肉,但很多事物是不能在他面前提的,比如烟,比如花,比如鱼,比如山间吹过的微风,都很容易让他发狂。铁手不敢只留下一个孤女和老去的医师照顾他,只好守着他,随时封住他|穴道。
半年后,他的气血几乎已不能流动,铁手同意了神医施针,开始了他的忘记。忘掉了他是谁,忘掉了他的出身,他的七略,他的文治武治,他的凌云志向,也忘掉了他手中的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甚至,忘掉了傅晚晴。
一年后,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不再频繁发狂,行动也如常人,慢慢的,又想起了一些人的名字,一些事情。虽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又一年,老医师飘然远逝,他想起了怎么弹琴,怎么对奕,想起了风中的花香,他还想起了晚晴,他的妻。铁手经常来看他,他也就认得,有一次,突然叫他大哥,就像他们结拜时,那么温良的,坦然的,依赖的,铁手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第三年,他栽花、种树,引泉,读书。他好像记起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记起。闲下来,教那个孤女习字断文,跟大相国寺的住持杀上几盘棋,或干脆就在晚晴的坟前弹上一天的琴。人有时候钝钝的,有时候开口又会吓你一跳。
……
戚少商听完了铁游夏铁前捕头一个时辰的述职报告。已经头大如斗。
“那么你告诉我,他现在是究竟是疯子,还是已经恢复了?”
“不知道。”
“不知道?”现任捕头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拔高了几层。
铁手只能苦笑:“真的不知道,他更多的时间是自言自语,可能很多事情他想起来了,但脑子经常犯糊涂,就像他知道是戚少商,也知道他做过的事情,但他好像不清楚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神智还不太清醒?”
“那为什么跟他下棋还是被杀得有去无回。”
………
4、青衣小冠作尘土
一阵说不清是什么的香味,带着清醒的诱惑,和着幽远的花香。动魄惊魂。
戚少商的脸立刻就青了。“他连滋味粥都煮得出来,你还说他神智没有恢复。”话没完人就已旋风般冲向里间厨房。
铁手没有动。他很明白戚少商。刚见面时的那一刻震憾过去,九现神龙,其实比他自己想像中要心软得多。
顾惜朝在看着杜鹃花。绯红色的花瓣,化在水里,仿佛还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