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曲指弹去肩上落花,轻柔道,“休提现在年年岁贡,国力早衰,连江南富庶之地也府库空虚。至此将军乃敢言北伐,惜朝固然击节叫好,赞一声慷慨豪迈,可惜,却是镜花水月,砺马壮志,终成泡影一场。”
他的语言轻柔至极,众人却听得冷汗汵出,相顾无语。只听得数间飞檐之外,犹闻歌舞升平。唇齿之间,却俱是惨淡河山。
赵遹威武的脸上已不禁露出惨痛神色,半晌,抚胸一声长叹,徐徐坐下,再无他言。
一室俱寂。
窗外细雨飞扬。冷风过处,一袭青衣在初冬的寒气里飞扬成光影朦胧的影子。淡然四顾,眼光流转,满堂重臣,被他清冽的目光一扫,均觉有股气压抵在胸臆间,面面相觑,竟俱是说不出话来。
半晌,高堂之上,传来一声轻轻地击掌,“果然是辩才无碍。”一顿,又是一声轻笑,“如此大胆,欺我朝野无人焉。”
顾惜朝转身淡淡道,“惜朝自知品级低下,本不欲多言,奈何各位大人苦苦相逼,只得僭越。扰了王爷寿宴,实在死罪。”
他口称死罪,言语之间却是清傲如霜,哪有丝毫死罪之心。郓王缓缓站了起来,众人仰视其上,呼吸都是一滞。却见他的微笑兀自清澈,目光之间,仿佛略有叹息和责问,又看不太真切。
“有时听听逆耳之言,也是好的。”他从容道,“不过你确扰了本王的寿宴,死罪不必,活罪难饶。”
堂上众人多是他的近臣,知这郓王年岁虽轻,却是手段厉害喜怒无常。当下都是屏息束手,不敢多言。
只听顾惜朝朗声道,“任凭王爷责罚。”
那赵遹坐在席上,虽也面目无光,却生性十分耿直,见顾惜朝萦然青衫,卓而不群,不由起身道,“王爷,此人虽然大胆,但言之有理,望王爷从轻处置。”
郓王坐回椅上,以手支额,状似三分醉意,七分慵懒,半晌突然一笑,“先生曾数次赞你妙通音律,本王就罚你弹奏一曲,以偿雅兴,如何?”
顾惜朝一怔抬头,却见郓王眼中光芒闪动,不无戏谑。不觉后退一步,面色刹白。
宋朝风行音韵,意在高山流水,或奏于知已,或献于楼台。即席奏音,那却是视他与歌妓一般了。
以萧正风为首的官员都是心头狂喜。陈姬重已按捺不住,调笑道,“赵将军可能还不知道,这位顾公子的出身,可真是妙不可言。”
顾惜朝猛然回头,目若寒灯,烁烁一闪。仿佛杀意,又像是一种无可理喻的执狂。
陈姬重被他目光一掠,不由后退了半步。萧正风却接口笑道,“不错,当年苏州不系园,歌舞双绝,可惜未尝得见。如今见到顾公子,可想见当年双秀的艳名远扬。”
陈姬重面色稍安,假意笑问,“这可怎么说?”
萧正风捻须而笑,“据说不系园除了胡姬一舞媚艳无比,那当家琴师也是技艺超凡,更色可倾国,绝妙难言……”他故意放低声音,语焉不详,言下之意更是淫邪。
陈姬重恍然拍掌,“萧公何需扼腕。如今见到顾公子的风采,啧啧,便知传言不假。”
两人一吹一搭,极尽轻辱。众人有些惊讶,有些不齿,转目向庭中顾惜朝望去。烛影摇红下,却见他眉目如画,俊秀难言,不觉都是心头一荡。
窗外,一双纠结稳定的手,青筋裂现。
戚少商很愤怒。
方才堂内挑畔他都听在耳里,听得顾惜朝反唇相讥,开始他还有点好笑,心想这人的嘴本就不是用来说话的,专就是生来得罪人的。
再下来一番唇枪唇战,却在他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他虽是极恨顾惜朝,却听他言语铿锵,句句中矢,直指当朝弊端。戚少商曾转战沙场,虽属义军,但也亲见宋军连场挫败,无力回天之余,心中着实悲愤难言。但他是江湖中人,不通政务,只觉处处受人所制,战战皆是憋闷,于祸首渊源却不如顾惜朝看得这般透彻。
那一番言语于他,不亚于提壶灌顶。如今听堂中众人辞穷之下,竟借着顾惜朝的身世冷嘲热讽,心中惊怒交加。
他避过灯光,悄悄地,从窗沿望进去。却见一袭青衫,无风而籁籁振动。人虽然还是淡淡的,一双手却已悄然紧握成拳。远远地,戚少商已瞧见十指深陷掌心,已见血痕,顾惜朝却负手而立,浑然未觉。
戚少商自然知道这个人是如何的野心勃勃又冷傲异常。当年辗转江湖,受到折辱时还尚有书生意气。蛰伏数年后再见,却是隐忍到了极点,一路南下,迭逢灾祸,从未见他有这般失态。此刻见他脸色苍白,唇角紧抿,静默无言,四周左右前后上下,俱发出丝丝清冷——心中不忍,又是大恨。
顾惜朝,你还不明白么?这如九重天外的宫阙华殿,哪里容得下你傲骨铮铮的鸿鹄之志?
你叛尽众人,叛尽天下,难道只为了站在这里,任这些猥琐小人折辱轻贱?
他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也快要破胸而出。
顾惜朝却只是静静地站着。
衣如蝴蝶,发似流泉,他静静地站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似无所察,又似灵魂早已飞去无踪。
郓王也在细细地打量他。
他只觉得这个人细长眉目间,似隐忍,又似悲凉,云遮雾罩下,竟似无一处不清丽,无一处不苦楚。偏又全无半点脂粉气。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眉宇间一股冷峻不可侵的寒光,让他像隐在黑暗里的兽,奇异而倔强,有无限模糊难言的可能。
一头会噬主的兽。他笑了,双手一拍,轻声道,“本王也久闻裂弦之名。来人,给顾公子看琴。”
侍女递了乐器上来,却是琵琶。
顾惜朝全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直视郓王。晕暗之中,却只能看到一只秀气的手,支着洁白尖削的下颌。静是入画,动是风流。
堂上嗡声渐起,间或杂着抽笑。犹抱琵琶半遮面,世人皆知此种乐器乃歌妓所惯用,这番折辱实在太过。赵遹似已不忍目睹,转过头去。
秦飞轻一直眉头紧锁,此番终于忍不住,振衣而起,正待说话,却听微微一声叹息。他一惊,转过头去,青衫在他眼前展出一道折痕。
顾惜朝已将双手缓缓松开。雨夜在他身后,暗淡得有些寂廖,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冰冷的笑容。树影在他眼中晃动,谜般光影。
戚少商在他伸出手时已如堕冰窖,脑中嗡嗡乱响。他想,顾惜朝,你敢,你若敢……他还未想清楚他敢了他要做什么,已听到琴弦一挑一剔,飞出一个滑音。
心神剧震间,那清越弦声如泼墨撤豆般倾泄出来。
顾惜朝执琴安坐,眉间神色已平,双手轻扬,那灵动十指,是一种洁净的青灰。众人只听得乐声如潮,扬扬洒洒,竟顾不上嘲笑。
凝神间,眼前突有清泉石上流,又似花开翠草间,一片青郁长天,好不舒畅。突闻幼童嬉戏游乐之声,长草之间,有轻衫少年昂首,看飞鸟展翅,野兔竟逐……
一片安乐,不过瞬息。
弦音半转,山峦之后突现惊鸟,渐有铁蹄纵横,尘烟满天。众人心头竟觉隐隐忧患。
三声并弦如穿金裂石。马蹄声,鼓点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慢慢近弥,于孩童惊啼间,似有人摆下战阵,杀气如虹。
弦急如切,弹、挑、剔、抚、飞、滚、分、摭、勾、抹……
人人只觉呼吸紧迫,面前仿有百万兵甲,纷致踏来。携有兵刃的戚少商在外,赵遹在内,俱是喘不过气来,手指紧紧握住了长剑。
弹奏之人仍是静娴,只是十指疾挑间,迅若奔雷。杀气四腾。
弦声洒出千军万马。铁骑纵横,杀声震天,如雷如霆。间有将军面戴狰狞青铜,跃马黄沙,勇冠三军,青铜古剑如血延伸,倏间将敌领斩于马下,刀光剑影伴着血肉飞溅。
一战成名鬼神惊。
血火冲天,搏于宫商二弦,铮铮然夺人心魄。似有数十万人马齐声高呼,搏于沙场。十指疾飞,嘈嘈如风雨,切切如弦急。举座凡经战阵者无不肝胆俱裂,那赵遹更是豹眼圆瞪,紧咬牙关,似乎想起边关之上,辽军铁蹄翻飞,官兵黎民皆被蹂躏践踏,满目河山苍凉。
煞弦绞弦翻腾往复,仿有万众呐喊之声聚于耳前。气势磅礴。
大军冲锋陷阵,名将叱咤风云。
千里韬略。
转战八方。
十面埋伏。
铁马冰河。
镇定如秦飞轻,也不禁双拳紧握,汗水涔涔而下。窗外的戚少商更是血脉贲张,直欲挥剑狂舞。
忽弦声一变,指法双飞,由激扬悲壮渐入古朴浑厚。众人眼前景物也随之一变。血与火尽皆湮去,冷月初升,映照大战之后的茫茫战场。还未断气的战士尤在辗转呻吟,堆积如山的尸体已发出恶臭。几匹失主的战马哀鸣着,徘徊不去。枯树,沾了血腥,月光铺陈下,铺天盖地的悲愁。
一朝功成万骨枯。
一朝功成万骨枯。
弦声若隐若现,袅袅绕绕。白发母亲还在缝纳征衣,细眉柳腰倚门盼望,回头却惊见苍苔入冷,花惊风寒,似水流年。
最后一丝清音,带着落叶几片,归雁数声,渐飞渐远……
江山仍然如画,人生几度秋凉。
一曲峥嵘,满座惊茫。
这惊这静,却又不似方才那般惶恐。众人胸膛起伏,双拳紧握,痴痴迷迷,仍陷在那烈烈弦音中。
又过半晌,秦飞轻突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一惊而醒。
在座武将固然几欲裂目,文臣也是汗湿重衣。
顾惜朝抛开乐器,振衣而起,淡然道,“多谢王爷赐琴。”
四下里仍然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雨声,侍卫们的喘息声都能清楚听得。他青衫猎猎,立于堂上,如易水寒江,偏又淡定自若。
那萧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