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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有闪电铄空而过,戚少商一生中都没有见过那么长的一道闪电。
惨亮青光照见尘世的每个角落。戚少商瞪大眼睛,看着缓缓倒伏而下的白衣尸首。
无头。
头在一丈外。
死不瞑目。
马蹄微动,青衣索然。
他看见那人微侧了手中长剑,激荡大雨,迅速冲去剑身上的一缕血痕。
那么美丽晕黄的剑。
那么清定淡扬的人。
他看着戚少商,若有所思,面容平静得如同一块洁净的玉石,所有的风雨都已黯然退后。闪电的余韵将那道清冷的眸光直直射进戚少商大睁的瞳孔里。
衣襟破空声激射而来。顾惜朝微一偏头,冷声道,“杀了他们。”
箭快,手更快。
呼啸的铁箭在这个人的手里如同朽木一般,一折,就粉在了风里。
铁手脸沉如水。
黝深的眼睛闪过一丝异芒,却是稍纵即逝。
“大哥,倒是巧了。”
顾惜朝微笑着,一声大哥叫得异常低和自然,温文之气似能逼人。
铁手皱眉,似想发作,又按捺着,低头看到地上的头颅,脸色就是一变。
目光如电,扫过戚少商,再扫过歪倒在一角面目清瘦的中年人,眼神又是一凛。他是见过莫言笑这张面具的,又不知此事波折缘由,几思几恍,一时竟张口无言。
却听顾惜朝在身后轻声道,“几次相请,大哥总也不来,惜朝好生牵挂。”
铁手微哼一声,转头沉声道,“天子脚下,你纵着黑甲轻骑四处纵火,闹市杀人,整个京师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眼里可还有王法?”
“大哥,他们都是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不气不急,仿佛解释,又似无谓,从容镇定。
铁手喝道,“他们罪不至死。何况其间还有稚幼童子,挂鬓老人。”怒意已充盈。
“不除根,则死灰复燃。”他微笑,文秀又安静。
铁手轻叹,似在询问,又似自问自答,“顾惜朝,你当真是虎狼之心蛇蝎心肠?”
“一个王朝的脚下,本就枯骨如山。”
天空突地裂过一道灼白闪电,映着远处几簇雄雄火光。青衣修罗从容踞于马背,风度卓然,俯视生死。那一刻,仿佛血火尽在他的背后,成败握于他的掌中。他的侧面,杀伐果断而暗藏深机。
“大哥,我有事相求。你跟我回府,我就放过这二人。”
铁手一声暴喝,“你要胁我?”
“我只是跟大哥做个交易。此刻神侯不在京中,我手握皇命,虽莫言笑已诛,但此二人庇护叛逆,有目共睹,万箭齐发下,大哥纵是千手百手,只怕也护不得周全。”
铁手微怔,以他的目力,大雨中似乎也看不清顾惜朝脸上的神情。只听得他语声淡然道,“何况,我请大哥做的事情,绝不违背侠义。”
阴风翻翠幔。雨涩灯花暗。毕竟不成眠。
戚少商静静听着外间的风雨之声慢慢地缓下去,弱下来。好象连雨也没有力气再下,天地间所剩的只是一种疲乏空虚。
铁手自然跟着顾惜朝走了。那样的淡然笃定下,他没有选择。
临走的时候指风一弹,已解开戚少商的|穴道。他拒绝了兵士牵来的马匹,走在雨里,紧紧地握住了拳。大雨激荡中,背影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孤寂,充斥在天地一色的混沌间。
顾惜朝看到了,但没有管。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莫言笑是真是假,也不担心戚少商会暴起发难。转身,就把这铺天盖地的风雨抛在了身後。
戚少商没有动。他只解开了莫言笑的|穴道,就在他身边躺下来,再没有了力气。
他甚至没有力气转头。有记忆以来,他似也从未曾见过这样痛苦悲怆的目光。甚至连时间也都因无边的苦痛而迸碎,无法凝聚。
又不知过了多久,断垣残壁中,突然飘进了一片清冷。
衣衫闪动,茕茕独立。
莫言笑将手伸出窗外,轻轻道,“下雪了。”
苍白的指尖挟着一片雪花,分不清是玉是雪。
政和五年冬月十二日子夜。
有雪片连绵,催开满城腊梅。
32 谁解我,登临意
政和五年的冬天,江南谈笑楼叛逆密聚京城,力图谋刺御驾。幸得侍卫亲军殿前司及时剿其据点,才未酿成大祸。只是当晚的追捕中有逆贼逃入民居,有数名官员在混乱中被所杀。
此事在朝野不过引起了小小的一层涟漪,道君皇帝心底还有一件更让他血脉贲张的国策。金使已经秘密来朝。
幽云十六州。皇帝与他的太师在朝上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微微发烫。另一人看在眼里,笑得更是温文优雅,随后献上五关重新布防的节略,皇帝更是大喜。横死的几个官员隐没在大臣们偶尔对视的目光里,冗长而隐晦莫明。
郓王缓步走下大庆殿的玉石台阶,蟒袍裹身,风流天成。他看着这被薄雪覆盖的九重宫阙,心中有微微冷笑。太子刚刚愤恨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想到那双眼睛里射出的仿佛要将人烧成灰烬的毒火,他就忍不住勾了唇角。他是该愤怒,数年的苦心安插勉力提拔,抵不过一夜的长剑森森。
这才只是个开始。他仰起头,有雪花飘到脸上,微凉。他的笑容加深。这皇城之中,有锦楼朱栏,有林林华表,却从来没有什么兄友弟恭。
要么化为齑沫,要么百炼成钢。这个道理,岂不是十年前就已明白……
枢密院副史陈姬重没有到朝。
他心中纷乱之极。想到昨晚隔壁林邸的火光冲天,就狠狠打了个寒颤。
想那林兴星也是堂堂右谏议大夫,不知怎么府上被金戈铁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翻喧嚷下来,只说林大人给叛贼杀了,一府被翻了个乱七八糟。
他心中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惶恐难言,也只敢吩咐下人紧闭府门,自己称病不朝。
却不想,煞星会自己找上门来。
看着家人把那个青衣人带进厅来,他一口气就梗在心头,“你来干什么?”
那人轻声一笑,“路过尊府,想起有份东西要还给陈大人。”
陈姬重直觉这个人有一点不同。仍然是面容清秀,举止文雅。但他记得那晚灯下他的脸色微白,眉间隐隐郁气,让人心神不宁。今日再见,双眸却是波光流转,神清意足。
他不懂武功,只道这是得遂心愿神采飞扬的喜色,当下冷笑道,“不知什么东西让春风得意的顾公子亲自跑这一趟。”
却见那人自己在客座上施施然坐了,慢斯调理将一个卷轴缓缓的在几上展开。竟是一份礼单纪录,陈姬重只看到开头那几行字,嘴角便似抽搐了一记。起身夺过,再细细看下去,不由全身颤抖,几把把那卷轴撕了个粉碎。
青衣人竟也由得他。半响,才轻笑道,“陈大人这几年负责筹集岁贡,不想收获如此之丰,那林兴星为你副史,记录下来的,只怕不足十分之一。”
陈姬重浑身发抖,颤着嘴唇道,“这是陷害,纯粹无稽之谈。”
对方却点头笑道,“瞒得了自己,便瞒得了天下人。”
陈姬重瞪着他,想起那晚自己对他极尽折辱,心下一片绝望,只闭目道,“你待怎样?”
“陈大人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 陈姬重一怔,睁开眼,却见眼前的人唇角正勾出一丝淡定的微笑,“卷轴已毁,林大人又不幸遇贼身亡,陈大人自可安心,只是日后要收敛些,在下能够收拾一次,不代表能够撞到二次。”
陈姬重一颤,略清一下嗓子道:“下官……”他品位本高,但心头实在惶恐,面对区区四品闲职,竟自称起下官来了。
连青衣人都忍不住一笑,“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如今俱在一条船上,我正准备奏明王爷,此次五关布防,可由陈大人任调度使。”
陈姬重这一惊非同小可,调度使一职直接过问军需,位高权重,实在是个肥缺。又见他神色从容,并非像是说笑,心中微动:莫非此人正值入仕,需要我等支持?
心中顿时一宽,正待说几句场面话,那人却一拱手,一笑,径自去了。
陈姬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中如登云踏雾一般,好半晌,才迷迷糊糊地觉得背心阵热阵寒。一摸,满掌冷汗。
这年初冬,顾惜朝踏出陈府,走过东六北大街,遥遥望见皇城的明黄琉璃,一大片,矗立在阴霸的苍穹下。那麽巍然沉毅,又那麽安泰风华。
他想,有什么用呢?这世间有太多办法可以教这八朝繁华风流云散。终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一片焦土。再巍峨的宫殿,再颠倒的才情,都会被辗成泥,浮成灰,化作尘。
他还在想早上铁手的那句话,“头上三尺是青天。你好自为之。”
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说天呢?他微笑抬头,那上面分明是空的。天在哪?他从来看不见。
六扇门的屋檐上,戚少商也在看天,眼里有微微血丝。
那飘着雪花不该亮却又分明亮着的青天,让他觉得莫名地荒凉。
早上铁手回府,颇为疲倦,见到他们也只淡淡地说,昨晚飞骑军一场大闹,朝里死伤了好几员重臣。
戚少商脸色青白,半晌才轻叹道,“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难怪他不在意那个莫言笑是真是假。”
铁手点头道,“莫家之事暂时已了,先生也将回京,一切稍后再定。此刻人手不够,你们莫要多生事端。”言罢勿勿去了。经过昨夜的惨烈生死,他似也不再反对莫言笑留在六扇门内。
戚少商见他眉宇之间忧色与疲色已是十分,也不好拉住他多问。只一声清啸,跃上屋顶,呆呆看着天空出神。
“你可是觉得精疲力竭心乱如麻?”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
他回头,说话之人神情平淡,他的背还是挺得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