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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山前后都已经被金戈铁马封了,你又昏倒,这里还算隐蔽,只好带你过来。” 戚少商顿了一下,似有点懊恼,“你竟真的受了内伤。”
“谁家小楼,品调这般清幽?”莫言笑不答反问,这回换戚少商微抿了唇角,分明一个欲言又止的光景,“这匹山大得很,他们不一定能搜到这里来,等你内息畅通了,我再带你回六扇门。”
“我的功夫本就不好。”沉默了一会,莫笑言淡淡道,“被秦飞轻伤了一掌,哪会这么容易恢复。”
秦飞轻?飞骑将军?寒消神掌?
“是。飞骑将军秦飞轻,正是负责拿我的主事人。”
“到底怎么回事?”
谈笑楼在半年前接了一宗大生意,大到本在五台山静休的莫言笑都要星夜赶回江南。戍边的赫连大将军亲自来到谈笑楼,说是西夏蠢蠢欲动,要火速制作一批新箭补充军备。
莫言笑与赫连大将军一席长谈,答应赫连大将军制作箭刺超过普通箭镞的两倍以上、刃口两侧铸满倒钩、可裂五层生牛皮的铜箭。而五十万枝,对谈笑楼来说也是百年中最惊人的买卖。
送走赫连大将军后莫言笑立刻召集大批匠师赶制此箭。制图,造模,锻炼,第一批箭出炉时已耗时三月,为怕军情紧急,莫言笑将先出炉的新箭约合五万枝,与江南知府林独鹤一起,亲自送往西夏边防。谁知在离边关五百里地,莫言笑收到飞鹆传书,只言江南锻造总部出了大事件,于是他将送箭一事托给林独鹤和大总管叶青衣,自己单骑简从返还江南。
自然,江南是没有事的,边关却出了大事。
据说赫连大将军试箭后大喜,设宴款待谈笑楼一干人众。一场大醉后,赫连大将军就此晕睡不醒,江南知府被人一刀斩下头颅,五关布防图失踪。据被擒获的叶青衣招认,是莫言笑与辽邦私通,令他们密盗关防图,送去的五万枝箭一验之下,倒有四万五是一折就断的竹枝杆。
莫言笑匹马还未踏进江南,朝廷已传下扑杀令。一夕之间,屹立百年的谈笑楼灰飞烟灭。
幸亏莫家百年来走的是凌云路而非草莽道,在朝廷里颇有人脉,明里帮着,暗里护着,门人弟子也有几个誓死跟随,才让莫言笑躲过了这几个月的数番劫杀。
只是,也到头了。
莫言笑轻叹道,“半个月前我接到你的传话,启程潜京,路上竟被飞骑将军秦飞轻截下。”他微摇头,眉目之间越发黯然,“这一战,我虽然脱身,门中仅剩的好手却也损伤殆尽。而且居然是飞骑将军亲自出手,看来朝廷里,也没人敢再帮我莫氏一门。”
“为什么相信我?”戚少商两道浓眉,先锁成一个川字,再拧成一个结。
“因为你也曾和我一样,以未白之冤,背负血海深仇,千里逃亡。”莫言笑如玉的面庞突然染上悲愤,“我偌大的家族,近百年基业,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烟消云散,什么都没留下。而我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
戚少商的手在颤抖,虽然他竭力想维持镇定,却掩不住那种淡淡的悲哀。长久的沉默后,戚少商在渐渐冷凝下来的气氛里低低叹了口气,“先休息吧,你的内伤不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屋里只剩下莫言笑一个人,他轻轻地抚过手腕上一方结得纹丝不乱的丝巾,沉默得像一座雕像。玉做的雕像。
“借你的地方暂住,他能用轻功了我们就会走。”戚少商在流瀑下找到那人,他正在拈起一片落花,手指极尽温柔,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散在眼前。
“你是谁?”漫不经心的。
戚少商大奇,“你又犯病了?还是装的?”
青衣人轻轻一哼,十分不屑,“不知昨天是哪位高人,嚷嚷着说以后相见,就是陌路人。”
戚少商气结。这个人说话还是这么不留余地。谁说的,像一根肉刺。
他忍住气,“在下戚少商,欲借贵地行个方便。”
那人看了他一眼,若有似无,沉静如水,“顾惜朝。”
“对了,洗了一天的碗,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在下顾惜朝……”
戚少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前尘往事喜悦哀伤纷腾聚拢,汹汹然,不辩缘由。
青衣人恍然未知,袖手施施然走过,丢下一句,“这里除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疯子,就只有一个哑女,戚大当家,你带一个朝廷重犯到这里来,没想过后果吗?”
戚少商怔在当场。九现神龙,饮惯关外豪风烈雪,一向是个缺心少肺的人。
莫笑言再醒来,已是月上柳梢头。
披衣下楼,仰首一望,正值中秋。灰蓝色团云如同深黛天色,美得不似真实,一轮明月自树后,楼顶,云端穿出,跨过半天去,又隐了一半在空茫里。任他是江南风流人物,也不禁叹了声,“西楼明月灼人伤……”
“……惜此三更霜渡鬓,一宿愁长。”有人曼声长吟,尾音消散在月色里,听不真切,却更显得意长。
莫言笑振衣而笑,“在下无状,扰了主人清雅。”
那人自花影里缓步走了出来,青衣宽袖,磨擦出娑娑之声,眉间带著浓浓的忧郁,让人觉得他这一生,只怕都难以展颜。
莫言笑微微一笑,“顾惜朝。”
不待他扬眉,他已截口笑道,“此处名晴庐,戚大侠又几次三番欲诉无言,我再猜不到此间主人是谁,岂非不识趣了。”
他一展颜,“想不到顾公子风神气度如此不凡,看来江湖传言,是全然作不得数的。”
顾惜朝淡淡道,“以前那些事,我已经尽数忘了。”
“思多苦多,悟多伤多,不如尽数抛却,也未尝不好”。莫言笑附掌一叹,十分自然。
顾惜朝注视他半晌,突然间微微一笑,“你可饿了?”
酒,是好酒,莫大公子一杯入喉,连眼睛都亮了起来,“绵甜醇厚,果然是落日楼的醉花荫”,又微一皱眉,“只是勾兑时紫檀香似乎重了几分……”
顾惜朝淡淡道,“紫檀香有镇定宁神之效。”
莫言笑笑道,“想不到戚大侠竟是这样细心之人。”
顾惜朝头也不抬,“这酒这鱼,都是铁手送来的。”
莫大公子沉默半晌,悠然道,“听闻每年农历五月端午前后,云南边陲有湖名碧塔,杜鹃花争奇斗艳之余,风过处花瓣飘坠,常被湖中裸鱼误食。此花含微毒容易昏醉,鱼吞食后如醉酒般纷纷漂浮在湖面上,所谓“杜鹃醉鱼”。”
他含笑举筷,“我倒好口福,竟在此间看到秋后才开的杜鹃花,尝到当年风云人物亲手所调的名肴。”
顾惜朝冷冷的看着他以仙鹤之姿将一片细白鱼肉递入口中,突然道,“你可知这醉鱼要怎样才能做好?”
“正要请教?”
“只有云南碧塔湖中的裸鱼才嗜食杜鹃花,寻常鲤鱼,若想醉生梦死,只有将它放入一盆用杜鹃花榨出的汁液中浸染,汁七分,酒三钱,莫要多了,只能用竹叶青。”
莫言笑抚掌而笑,“正该如此,只有竹叶青的透明澄芳才配得住如梦的一道菜。”
“只单这一缸花酒,已不知耗尽几许杜鹃。” 顾惜朝悠悠一叹,“待鱼醉至八分,刮鳞剖腹,淘尽内脏,以七分火,温煮一刻,置于精盘。”他一笑,眉目风流,“世人只道这鱼肉细嫩入口即化,却不知它的神经已经被麻痹得太久,被置于热锅中也不能挣扎,只能看着自己的血肉,慢慢化为透明。”他轻轻一晒,“没有梦死,何以醉生。”当真是不带半分烟火气息,莫言笑却是听得呆了。
“这道菜的精妙之处,就在此时鱼犹未死,神经知道疼痛,身体却无力挣扎,是以下筷时尚觉鱼肉坚韧,入口却已温软。试想,自骨头上生生扯下一片肉来,能不紧密么?”
见莫言笑不自觉得打了个寒战,他又淡若柳丝的笑了一下,夹起了一片嫩白鱼肉道:“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佐以姜片,生葱,勾芡,少许清酒的一勺滚油淋上去……”
哗的一声,一向被视为有“魏晋之风”的莫言笑莫公子已推杯而起,一手掩了胸口,脸色苍白。
戚少商却在下一刻从窗外飘了进来,“你倒好福气,我山前山后四周打探,你却坐享其成。”理所当然的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筷子自然就伸了出去,“杜鹃醉鱼?好不怀念。”
几口鱼肉下肚,却见二人一脸古怪的瞧着自己,他猛一怔,想起什么,“顾惜朝,你这鱼,不会也要二十两吧。”
“那已是几年前的价钱。戚大当家是要付帐还是要洗碗,悉听尊便。”语音方落,人已消失在楼边,似乎吃定了戚大当家身无隔夜粮。
莫言笑已经恢复常态,盯着他微显滞碍的背影,沉吟道,“据闻此人曾百般追杀戚大侠,致使连云寨兄弟凋零,多年寸草不生。却不想戚大侠胸怀如此广阔,纵有血海深仇,此时也不肯趁人之危。”
戚少商脸色一沉,“此人的妻子当年对我有恩,她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我们放过他。”
“却不尽然,戚大当家若是想杀,就一定杀得了。”莫言笑春华秋蔽,侃侃而谈,“言笑也在逃亡中,相护者众多也自知生机艰难。更何况,当年你们一个追一个逃,从边关到京城,整个江湖地覆天翻,戚大侠能在毫无生机的情况下一次次绝地反击,虽说是天理昭昭,但若说此人没有容情之处,言笑却是万万不信。”
戚少商一挥手,苦笑,“都是前尘旧事了,如今他已半残半颠,我委实不想再与他计较。不提他,你再说说当日送箭的情况。”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夜晚使人柔软,何况还有一轮圆月,穿云流华。
长夜未央。
戚少商洗完了碗,抹干净了桌子,给莫言笑疗了伤,待他沉沉睡去,再把那件案子想了一遍。还是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