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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地记得唐斐把我推进玄幻阵时所说的话:“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每天每天痛苦地活着,看着我逍遥自在地占据你的位置,拿走本属于你的一切。”
那时突然想笑。
左回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问我:“你可知我为什么叹气?”
我摇头。
“第一,你实在是太天真了,也太小看这个唐斐了,居然以为他拿到唐门的掌门之位就满足了,只是刚刚开始而已,此次蜀中之乱就是证明。”
说得没错,那个时候的确是太天真了,我小看了唐斐的野心,也小看了唐斐经年累月积下的怨气。
“第二,你还是对我隐瞒了内情。”
“……”
“你对唐斐的心情和态度好像自你母亲去世起就变了,变得一下子心虚了,你母亲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欠了他的?”
“你虽然心软,却并不是个滥好人,居然对你父亲的临终嘱托连考虑也不考虑就丢在一边,还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要平白把掌门之位相让,还打算远远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就算是和他情谊再好也用不着如此这般吧?”
“他把你害成这样,毒成这样,你不但不恨他,这次唐门有事你还这么担心,整天想着要回去,唐梦突然离开天香楼重返蜀中,应该是受你所托。”
够了,不要说了,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轻轻咬了一下手指,吓得连忙缩手。
“还有好多其它的破绽,归结起来,结论只有一个——你隐瞒了很重要的内情,你心里,有秘密。”
“……” “秋,你不肯告诉我吗?”
不是不肯,是不能,所以我依然沉默。
“那么我来猜好了,如果你的话句句属实,这件事并不算太难想通。”
“前些日子我命人詳查了你的身世,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你今天告诉我的这些正好坐实了我的臆测。唐斐,是唐越和你母亲的孩子,而你才是雁云宫留下来的血脉,你母亲为你们交换了身份。你占据了他的位置,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还给他,所以才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我说得对吗?”
“……”
“若是我,就算不计较灭门之恨,就算心中歉疚,也有的是办法保护自己,绝不会落到你这种地步。就算你对他狠不下心,也该存几分防人之心,先把自己置于安全的境地才是,你怎么就这么傻呢,都不替自己打算一下?”
最后一句话,语调非常温和。我心里猛地酸楚起来,在反应过来之前,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不住落在抱着我的人的衣襟上。
你果然想到了,左回风,你……真的很聪明。现在你猜出来了,我很不安,若你没猜出来,我会很失望。一个人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真的好累,母亲生前求过我,不到万不得已,就算对唐斐也不可以说,所以我一直只能把它藏在心里沤了十年,都快沤烂了。
唐斐见到信,只会更恨我,母亲怕唐斐会恨她,所以不让我说,可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终归得知道。倘若,一开始可以由我自己选择就好了,我绝不,绝不同意和唐斐交换身份。我想母亲心里是有着恨意的,她这么做不只是为了保护我,也为了报复参与雁云宫之乱的唐越,报复爱着唐越、嫁到唐门的自己,只是苦了唐斐,害了我。想骗想瞒,为何还要告诉我呢?我永远不可能当作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左回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点倒了你的部下,指名要你来见我。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想看看左益州的子女的样子,想亲眼看看那个雁云宫之乱最大赢家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有些事,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但是,我们之间的大大出乎我当初预料的纠缠,或者说是孽缘,是只属于我们的,与上一代一点关系也没有。
泪水一滴滴不住落下,来势汹汹,不可遏制,转眼浸湿了一大片衣衫。我感到左回风的唇落在我湿凉的面颊上,一寸一寸地轻吻着,春雨一般柔情,最后,他的唇覆上了我的,久久不肯离去,像在安慰。我合著眼睛,依然止不住如泉般涌流的泪。多少年了,不曾如此哭过,得能这般发泄一场,老天已算待我不薄。
次日清晨眼睛红肿,左舞柳兴致勃勃地带着权宁一起帮我用冰敷眼,拒绝无效。
三天后消息传来,唐门掌门唐斐,与峨嵋掌门丘妙风,青城掌门宗乾,约定四十日后决战峨嵋山绝顶,无论生死胜败,三派罢手言和。
武林哗然。蜀中各派势力偃旗息鼓,静观待变。
我清楚地知道唐斐已经收到了我的信,这是他传给我的讯息,他在等我回去。我不能再留在左家庄,必须动身了。
舞柳大怒,只可惜大怒的样子也斯斯文文,没什么威慑力:“早知如此,我在蜀中静待大驾就好,何必长途跋涉!”不过她还是送了我一囊丹药,可以“暂缓毒势”。
权宁想和我一起去,眼看全体反对,小脸气得鼓鼓的。
左回风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圈套。”
我对他微笑:“没事,唐斐没有那么聪明,我也没有那么苯。”这是真心话。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要我躲在左家庄,还不如干脆给一刀算了,比较痛快。
即使是圈套,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累了,已经不想再补偿唐斐什么了,能做的几乎都做了。
要担心的只有一样:“左回风,你不要干预这件事好吗?这是我和唐斐之间的事。”
左回风目光闪动:“只要与左家庄无关,我没有理由插手。”他一定又开始算计了。这样也好,各人终归都有各人的立场,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我们各行各事。
不过说到头来,我是为了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这样要求你?你和我,又算是什么关系?朋友?其它?说不清道不明,每当想到这里,我都本能地不让自己往下想。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有些离情依依。
理不清的思绪,只有交给时间,一点一点去理。
离开左家庄时依然是细雨连绵的天气,江南的景致在清冷的冬雨中一片迷离。左回风把我送到金陵城外,终于勒马不前。
古往今来,用以送别的名篇佳句无数,最实用的终归还是那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很想说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样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走出很远,回头一望,他牵着马依然站在雨里。
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快快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也让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也无数。
第十三章归去来兮
自金陵取道上达四川,一般人都会选择走水路,我例外。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是个非常怕坐船的人,因为会晕船,当年渡江时就曾经吐得一塌糊涂,连小命都险些吐掉了大半条。所以这一次,我能不坐船就不坐船,尽量在陆地上赶路。
一段水路一段陆路,走得零零碎碎,每到一个市镇留宿,我都会到药铺买些药材配药:舞柳给我的丹药效力很好,只是配得匆忙,药性太冲撞了些,需要用其它药佐和;再者,此去前途未卜,不想死得太容易的话,身边还是多备些毒粉药末比较妥当。
这种行程当然只能以急急忙忙又乱七八糟来形容,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居然赶路赶得很“舒服”:每到一地,当地最大的客栈里总是有上好的房间替我留着,小二总是热情得不象话,离开时还坚决不肯收房钱;一匹马骑了几天就会从马厩里消失,原地会另外拴着一匹精神十足的马让我牵走……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在关照我。
按理说,我该非常感动才是,问题在于,左回风的关照未免太周到了一些,别的还好。我实在不喜欢每天赶路都有人在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甩不掉,瞪不跑,明明素不相识却紧跟不放,偏偏又没有恶意只有好意,真是头痛极了。
从启程第二天起,我身后就跟了好几个这样的好心人。每隔几天,跟在身后三四丈远的人会换一拨,每次都是三个人。
有天乘船时,江上游放下来一只白帆上绘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的大船,乘着风势三下两下就到了近前,伸出挠钩不由分说就将我乘的船牢牢搭住。眼看几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赤着膊,口里咬着刀跳过来了,船上顿时一片慌乱。两个艄公把橹一丢,抱着头蹲到角落里去了。我回头看看,那三个从昨天“换了班”起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人仍旧浑若无事般安坐不动:抽旱烟的老头子依然在抽烟,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依然挤在一起说悄悄话。
“把钱都交出来,饶你不死,敢说个‘不’字,老子立刻送你到江里喂王八!”一只满是毛的大手伸过来,“快!爷爷没耐心等!”
这么些年了,长江上的水盗还是这么不长进,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上船前自己熬的晕船药汤作用实在不大,瞥了一眼那只恶心的毛手,真想吐。
“吓傻了不成?”一张更恶心的脸凑过来,“小子,仔细一看你长得还真不错,该不会是姑娘扮的吧?”
眼看着那只毛手离我的脸越来越近,要不要废掉这只脏手呢?我指缝里已经藏了一枚银针,随时可以出手。身后突然一声咳嗽,拿着旱烟杆的老头子在船板上磕着烟袋,似乎总是磕不满意,气得用力跺了下船板,那个大汉身体突然跟着一震,噔噔噔倒退几步仍是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倒仰,竟跌下船去了。
水花四溅间,江水晕起了两抹血红,落水的人杀猪般叫着从水中浮起,两只耳朵已经不见了。再看那个老头子又开始慢悠悠地抽烟袋,两个小姑娘轻轻笑着,耳垂上扇形的铁制耳饰已经各少了一边。
三峡到了,山水连天起,青山峭拔,水色如黛。我坐在船头欣赏风景,努力想忘却腹中不住翻腾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