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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责任,我已经想得很明白。
我随明月回了归梦廊,归梦廊的名字这样传奇,就好像是所有人梦想的归宿,但其实,不过是长安郊区一处极平常的庄园,有石狮守门,当我们走近的时候,两只石狮子都激动地跳起胡旋舞,左边那只旋了三百六十一圈,右边那只旋了三百六十七圈,然后右边石狮子哼哧哼哧地趴在地上,左边的石狮子哼哧哼哧跑去开门。
有这转圈的功夫,门早开了半天了。
园子里有很多面容清秀的青衣小婢,她们打扫庭院,她们端茶送水,她们 全都是傀儡。有这么多的傀儡守着,庄园里仍然生出一股破败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这些傀儡徒有躯壳。
可能是因为没有灵魂,所以傀儡都很笨,明月告诉我说,每个傀儡都有自己的名字,你只要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被定住,再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笑。所以这些傀儡,平日里都是叫代号的,比如阿大,阿二,阿三 一直到阿三十五。
省事倒是真省事,这说明傀儡师其实是个懒人,懒得天下无敌。
明月说真实名姓是傀儡的死穴,也是傀儡师的死穴,所以,傀儡师是不能泄露自己的名姓的。
“那么,明月是你的真名吗?”我问她。
“假的。”明月的反应很淡定。
靠,我亏了。
我开始修习傀儡术。
最先学习的是认木,白檀黑檀紫檀,影木红木胡桃木,最重的沉香木,最轻的轻木,最香的,最怪的,最硬的,最软的,最直的,最弯的,最纹路天然的,最年轮清晰的 种种种种,用眼睛认,用鼻子认,再蒙了眼睛和鼻子用手指认。三个月后,只要有一点影子,我就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树的名字,产地,硬度,年轮深浅和其他各种特征。
这样的修习一度让我误会,以为自己是一条狗,直到明月丢了几根骨头才唤醒我的自我认识。
然后是砍柴。
明月领我到一处幽静庭院,院中别无他物,只凌乱放着一地的树,她交给我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说:“你要学会劈柴。”
劈柴?
这么小的匕首,剔牙还差不多,劈柴?还不如用咬的。
抗议无效。
明月说,这把匕首是我的工具,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东西,就如同我的爪子,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我于是日复一日地做着苦力,砍、砍、砍 把满院子的树砍成柴,然后把满院子的柴切成方方正正,又从方方正正削成滚圆,再从滚圆切成方形,从方形又削成圆的 半年下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到底要削成什么模样呢?”
明月笑眯眯地回答我:“削成绣花针就成了。”
我仰天长啸:“明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海里,就是“龙太子木杵磨成针”的典故。
好不容易把满院子的苍天大树修成绣花针,接着就学习制作花鸟虫鱼,但是在这一关上,我遇到了很严重的麻烦:我做一朵菊花,每个人都认为是含羞草;我做一只鸡,它居然会“汪汪”地叫;我做一只王八,人家嗖地一下就蹿到树上去了;我做一对鸳鸯吧,它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其实是鸭子;最后我的结业功课是做一只凤凰,可是人家死活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老凑到园子里那些傀儡身边蹭啊蹭的,时不时喵上一声,到后来浴火重生的时候,好几个傀儡的衣裳都被烧了个干净,之后半个月内归梦廊的傀儡基本都处于精神崩溃状态。
最后才开始学习做傀儡人。
【十一】决战(1) 后来。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人们把我留在人间的造型变成胡琴上的一条小龙,没有人记得当初的囚牛是怎样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一代纨绔,没有人记得我总在月黑风高的长安城里吹一些美妙的曲子,也没有人记得我曾在梨园大显身手,连天子都击节而叹。
都没人记得了。
其实我并没改行弹琴,只是这胡琴,是明月亲手所制,我蹲在琴上的时候,就仿佛看到她音容宛在。
是的她死了。
她死了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夜里,下了茫茫的雪,满地都是雪白的,月亮却又出来了,冷硬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嫦娥输了牌还是谁欠她账没还,我在傀儡室里,给最后一个傀儡画上浓丽的眉毛,然后就听见敲门声。
窗纸上一抹淡淡的影子,不用看也知道是明月,我略提高了声音道:“门没锁。”
然后明月就走了进来,她披了厚厚的披风,怀中抱一具胡琴 我学做傀儡人开始,她就开始做这具胡琴,用她的刀一点一点磨,一点一点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用心地做一样东西,她也这么说,她还说,上一次她这样用心,是在做贵妃的时候。
提到“贵妃”两个字,我们都沉默了。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和明月回到马嵬,将她的躯体挖出来,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香萦绕许久,然后缓缓散去,明月说,那是贵妃的灵魂。
一具傀儡,木质的躯壳,也会生出心,生出灵魂。会生出灵魂,是做傀儡的人投注了太多心血,还是说,这人世间的情感过于诱人?
我不能够回答,明月也不能够。
明月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冷风就卷了进来,她背对着我说:“阿牛,你的傀儡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太久没听到她夸我,我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角,有些得意。
她却低眉了,像是看窗外的雪月,也像在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具胡琴也做成了,我弹一曲给你听,好不好?”
呃 原来是绕着弯子炫耀啊。
我很大度地点头说好。
明月席地而坐,纤手一拨,琴曲渐起,慢慢充斥了斗室。
我教她乐理,也有些时日了,应该说,明月的资质不算好,起码没她的刀工这样神奇,但是在凡人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闭了眼睛,听她曲中之意,像是高山上一抹微云,深谷中一掬弱水,宁静得就好像亘古以来荒凉的时光,没有波澜,没有悲喜,就好像没有风的湖面,太过平静了,反让我从心里生出不安来。
明月的确是个从容的女子,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天塌下来她肯定会推一个人上去顶着,但是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平静的。
这样的平静,让我觉得不安,非常不安,就好像风雨欲来 而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一盏茶的工夫,琴曲终了,我竟然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都轻松了,明月却对我刚做的傀儡人道:“你 先下去吧。”
傀儡行过礼,退了下去,顺便露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出门就把门给带上了 我怎么记得我做她的时候没塞什么邪恶的想法进去啊,我摸摸头。
而明月已经坐到我面前来,仍低着头,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到她有没有笑容。她低声道:“阿牛,你的傀儡术已经学成啦,以后,就不用我再教你了,该怎么做,那就靠你自己的悟性了,能不能胜过我师兄,也不是我能够左右得了的。”
“啊?”我惊讶地看住她,“你是要出远门吗?”
明月唇边含笑:“归梦廊是我的家呀,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我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是你的师兄来找你了吗?”
“当然不是,”明月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住我,“阿牛,过去了好多年啊,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老呢?”
这句话跟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有关系吗?我满心疑惑,说:“我是龙啊,寿命当然比人要长,估计再过个几百年,我也不会变老。”
“是这样啊,”这一次她没有驳斥我说胡说,而是露出深思的模样,道,“这样说来,你一定会比我活得长了?”
“那倒不一定,”我坦然应道,“这寿命的事,谁说得清呢,喝个水能噎死,吃
个饭能撑死,平白无故走出去,搞不好一个跟头摔死,还有撞墙撞死的,睡觉睡死的,吓死的笨死的多了去了 ”
明月听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死字,怫然不悦:“你这是在咒我呢还是咒我自己?”
我不过就是实话实说,怎么这人不忌讳自己说死,倒不喜欢我说呢?我双手绞着衣裳下摆,原谅了一个凡人的浅薄。
“阿牛 ”
“嗯 ”
“如果你比我活得长,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不要难过。”
“啊?”我张大嘴,“你这是在教猪上树,还是逼哑巴开口?”
“都不是。”明月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让自己好好过下去,不哭,不难过。”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我甚至觉得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地里看着我们窃笑,不由提刀而起,大声道:“是有人要害你么?”
“自然不是,”明月也站起身来,“而是 我归梦廊的规矩,弟子艺成之日,必与师父兵刃相对,当日我师父就是这样,死在我与师兄的刀下,所以 你我今日,只能有一个人走出这傀儡室!”“室”字才落了音,我就看见刀光,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绮丽的刀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伤心的刀锋,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往无前的刀势,那样凛冽,那样锋锐,直奔我的脖子而来。
她是要杀我?
为这个理由杀我?
难道是被什么妖精鬼怪附身?
我呆了一刻,马上想到这不是吵架的好时候,转身就跑,但就这么小一间傀儡室,能跑到哪里去?门又被锁紧,没跑几圈就被明月追上,素白的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刀光映到我面上来,我恍惚想起,第一次动心时候,映在她面上的刀光。那一次,她做了一朵花给我看,后来,一直放在我的枕头下,每晚都会闻到花的清香 也有可能是卤味的香。
那样艰苦的岁月都已经过去。
却要白刃相向?
我心里难过起来,难过到眼看着刀比到我的脖子上,仍一动也不动,我想就这样吧,如果她一定要杀我
可是我又担心,如果她杀了我之后醒过来,看到我已经活不过来了,知道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