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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出门,贵妃后脚就去换上素衣。
这次只过了半个时辰,高公公那张风干了的老脸就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么大年纪,真是太难为他了。他跪在贵妃面前再三恳求,贵妃才不胜娇弱地哭了一场,掉几滴眼泪,又将长发梳散,绞下一段,双手交于高公公道:“请公公带这个回去,回复陛下,就说,玉环身上,一衣一物,俱出自上赐,唯身体肤发,得自父母,为自身所有。陛下厚爱,玉环无以为报,以此发示此心,还请陛下莫要嫌弃。”一字一泪,高公公忙不迭地磕头,说不敢,然后满意而去。
到掌灯时分,皇帝终于亲自来了,他见了贵妃,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末了,却只颤声道:“是朕不好,你 随我回去吧。”
贵妃又哭一场,两人唠唠叨叨说了无数的话,然后留在杨府,用过晚膳,这才收拾东西,登车回宫。回宫之前,贵妃郑重地将我请来,对皇帝介绍道:“这是我哥哥府上的乐工,尤擅长笛,我心中难过时候,多亏他以曲声相解,陛下,您看 ”皇帝看到我,喜上眉梢,他握住贵妃的手道:“天下良臣美质,爱卿为我得之。”
【八】责任(1) 我就这样进了宫,虽然一直很困惑,明月怎么会认识贵妃,又怎么请得动贵妃?总不会是贵妃喜欢吃卤味,所以就对老板娘青眼相待吧。贵妃虽然平易近人,好像也还没有平易近人到这等地步。但是这样复杂的事情,既然想不清楚,我就很聪明地搁置在一边。
皇帝回了宫,没几日就将我请去,详细同我讨论月宫见闻。他在音乐上果然造诣非凡,月宫里的舞曲,不过听了一遍,竟能尽数默出乐谱,又召集梨园子弟,照着月宫的架势一一分配了角色,日夜排练,还给这一曲取了名,叫作《霓裳羽衣曲》。
我终于进了梨园。梨园果然是给皇帝种梨子的地方,园中遍种梨树,这时候都结了果,稍不留神就砸在头上,好一阵疼。
假山池藻,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繁简得当,却也是游览的好去处。
梨园中高手众多,唱歌的能把歌唱得绕梁三日,跳舞的能把舞跳得摇曳生姿,更别提众多乐工,弹琴的琴好,吹笙的笙妙,鼓笳的笳绝,只恨自己少了眼睛,少了耳朵,不能尽数领略。
我一入其中,自然如龙得水。
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显身手,因皇帝说,要等曲子排好,所有乐工都操练纯熟,再请我出马,作压轴之备,也算是不浪费我这一身非凡技艺,此话一出,梨园弟子看我的神色就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我无事可做,便只成日听别人的曲子,琢磨别人的技艺,毕竟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但是也仍有寂寞的时候,寂寞时想起明月,想起她忙碌的样子,想起卤味店里卤肉的香,想起她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刀工,以及她在灯光里使刀的样子,眉眼映着刀光,极遥远,极缥缈,极恍惚,偏有触手可及的暖意。
我活了四千零九年,竟然从来没有过,因为思念一个人,而觉得寂寞,那真是极古怪又极甜蜜的一种感觉,就像珍藏了天下最好的东西,却只能背着所有人独享。
于是偷偷溜出去看她,她看见我,像是十分欢喜,翻下匾额,提前打烊,又烫了酒,切好肉,听我细细说起别后诸事。梨园怎样富丽精巧,梨园子弟怎样容貌俊美,又技艺高超。那些琴曲箫曲怎样婉转如天籁,那些鼓曲笙歌又怎样激昂如铁马冰河,那些舞衣怎样绚若朝霞,那些头面又怎样明亮如夜星星,那些跳舞的女子怎样身段俏丽,男子怎样腰肢柔韧如柳 我神采飞扬,她目中却似有一丝忧色,我问她担忧什么,她想了想,说:“阿牛大哥,我有一个想法,却不知对与不对。”
“你说。”
“皇帝喜爱音乐,无可厚非,他一手创立梨园,又宠爱一个擅长歌舞的妃子,作为臣民,都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天下太平,没有战事。可是我听你说起皇帝对乐曲的痴迷,忽然想起,他是一个皇帝啊,他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乐曲之上,所有的心思,也都专注于此,没有分出一点半点于政事,长此以往,天下将成个什么样子?”
我料不到她想的竟然是这个事,当下微微一愕:“可是 他喜欢这样呀,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吗?”
“可是他终究 还是一个皇帝啊。”明月叹息一声,“作为一个君主,他对天下,是有责任的啊。”我瞧着明月的模样,这句话在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作为一个君主,他对这个天下,是有责任的啊。
那么作为东海的太子,如果有朝一日,我坐到父亲的那个位置上,我就是东海的主人,对于东海,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从笛声乐曲上移开,去处理东海的公务,去履行一个龙王的责任,降雨、护佑一方福祉呢?
这个念头让我沉默了。
我不但不能替皇帝辩护,连我自己,也生出一点惶惶然。
惶惶地回了宫,连临走时候明月赠与我的长笛都没能让我露出笑容。我找了皇帝空闲的时候,同他说起,他深思许久,然后回答我说:“可是眼下天下富庶,四海升平,又有贤臣辅佐,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的功夫在政事上呢?我怎么就不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宠自己喜欢的人呢?”
这个答案让我略略
心安,好像 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日子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我得偿所愿,逍遥度日,有时也回去探望明月,每次离开,明月都叮嘱我,要我用她所赠的笛子给皇帝演奏,我虽然觉得这个笛子比不上我自己的顺手,但是不忍拂逆,依言而行,笛声清越婉转,闻者无不击节叫好。
我也曾想教明月吹笛,但是明月不肯,她说她想学胡琴,这样,当我吹笛子的时候,她可以弹琴相和。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是有趣,便请了梨园中擅琴之人亲自教她,又从旁协助。冬日里火烧得旺旺的,红彤彤的火焰直照着眉眼,我吹笛子,她弹琴,动情处抬眼来,相对微微一笑。
她也会继续她的木工,有时候做出一个会翻筋斗的小人,有时候是一只远飞的纸鸢,也有时候,是满地乱爬的小龙 她问我哪条像我,我觉得哪条都不像我。
转眼就过去了好几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又有笛声琴曲,每一日都是好时光,比我在东海虚度的几千年,更值得缅怀和铭记。但是我也记得,这样好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
也许是好的时光,总让人觉得短暂。
过完春天,初夏的阳光还有些生涩,忽然就有消息传到,说是打仗了。
战鼓自渔阳而起,不过月余功夫,战火卷遍大江南北,处处烽烟,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他们衣裳褴褛,哭喊和哀号。皇帝从梨园消失,他开始整日整日伏案处理政事,我也不知道到底积压了多少政事没有弄完,但是他一日更比一日沉默,一日更比一日憔悴,渐渐就露出了老态。
唯有贵妃能让他片刻开颜。
贵妃也没能让他欢喜多久,因为那个叫安禄山的叛将一路攻城掠地,潼关已过,八百里秦川再破,长安无险可守,就只能迁都。满城的贵人惶惶地聚集在一起,讨论着留还是走,有家人重病不能走的,竟赶在兵马动身之前自戕于室,繁华了近百年的都城长安,顷刻之间变成人间地狱,每一个人都急于逃离。
我赶在出发前去找明月,明月还照常开店,被我劈头怒骂:“都什么时候了,性命要紧还是银钱要紧?”
明月看着我的眼睛,从容地笑了一笑,她说:“便是叛军进了城,难道他们就不吃东西了?只要他们吃东西,我这小店,就必然能够存活下去,达官贵人自然要走,我这等普通百姓,走什么呢?”
“这是打仗啊。”我大声道,“长安一破,叛军必然不禁军纪三日,这是破城常律,这三天里,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呢?他们并不在乎多杀一个人,无论你是皇帝贵妃,还是一个开卤味店的!”
“可是走 走到哪里去呢?”她依然微笑。
我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就好像多年前我最初见到她时的那个小姑娘,平常的眉目,平常的笑容,平平常常地说:“我在这世上,原本就一个亲人都没有,就和浮萍一样,飘到哪里,算到哪里。这长安城,我已经住了十余年,习惯了这里的天气,这里的街巷,还有这里的人 ”
“胡说!”我打断她,“都什么时候了,不说这么多了,快走吧,和我一起走,我去求贵妃,她一定会答应带你一起走的。对了,你也认识贵妃啊,这就更有把握了 ”我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仿佛是要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可能是我说得太多,明月为了制止我继续唠叨,不得已答应与我同走。
这说明唠叨也是有好处的。
兵荒马乱地收拾,兵荒马乱地起了程,长长的队伍像一条不断扭动的蛇,看不到尾。天空潇潇下着雨,这么多人背井离乡,让人觉得倍加凄凉。
走了一天又一天,皇帝的计划是去蜀中避难,因为那边有剑阁天险,那个来卤味店赊账喝酒的诗人曾写诗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可是蜀中 还有多远呢?我常常看着前路,茫然地想。
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这个叫马嵬的地方。明月一直心情低落,郁郁地,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倒是常常与我合奏霓裳羽衣曲,每每乐声传出,贵妃便翩然前来,有时垂泪,也有时候,回头看着西边的天空,叹息道:“什么时
候才能再回来呢?”
怕是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和明月相对枯坐,心里都充满了悲伤。
其实这人世间的事,和我是半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挣脱禁制,回到东海去,我有比他们长得多的寿命,在回到东海之后,还会活上几千年,上万年,这短短一瞬,不过就和皇帝游览月宫一样,南柯一梦,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