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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长卿但觉此人言语之中句句都极为有理,但他生性谨慎,绝无一般少年飞扬跳脱之
性,心中虽觉这老者之恬极为有理,却仍然不肯将此事贸然说了出来,方自俯首沉吟,却听
这高冠老者自笑道:“兄台毋庸多虑,老夫并无探询兄台隐秘之意,兄台如不愿说,也就罢
了。”
卓长卿暗中一叹,心中大生歉疚之意,须知凡是至情至性之人,便受不得人家半分好
处,若是受了人家的好处,他便要千方百计地去报答人家的好处,若教他得了人家的好处而
不去报答人家,那却比教他做任何事都要令他难受些。
此刻卓长卿心中便是觉得这老者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无论如何,人家对自己总是一番
好意,而自己却无法报答人家这番好意,是以心中便生歉疚之心来。
那长髯老者望着他的面色,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像是十分得意,只他这种笑容却被
他的掩口长须一起掩住,卓长卿再也无法看出来而已。
他呆呆的愣了半晌,心中忍不住要将此事说了出来,但忽而又忍了下去,沉吟再三,终
于叹道:“老丈如此关怀于我,小可却有负老丈盛情,实在难受得很——”长髯老人捋须一
笑,截断了他的话,含笑缓缓说道:“兄台如此说,却是见外了,老夫与兄台虽是萍水相
逢,对兄台为人,却倾慕得很,兄台如不嫌弃,不知可否让老夫做个小小东道,寻个鸡酒野
店放怀一醉,一来也让兄台消遣愁怀,再者老夫也可多聆听些教益。”
卓长卿长揖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叨扰老丈了。”
他心中对这高冠老者本有歉疚之意,此刻自然一口答允,两人并肩而行,那高冠长髯老
者言谈风雅,语声清朗,一路之上,娓娓而谈,却绝口不提方才所问之事。
顿饭光景,临安城廓,便已在望,在这段时间里,卓长卿不觉已对高冠老者大生好感,
口中暗忖:“这老者不但丰神冲夷,谈吐高妙,而且武功仿佛绝高,轻功更仿佛还在我之
上,像他这种人物,必定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角色。”
一念至此,不由转首含笑问道:“小可卓长卿,不知老丈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长髯老者微微一笑:“老夫飘泊风尘,多年以前,便将姓名忘怀了,江湖中人有识得
老夫的,多称老夫一声高冠羽士,羽士两字,老夫愧不敢当,这高冠二字,却确是名副其
实,是以老夫便也却之不恭,也自称为高冠羽士了。”
他朗声一笑,手指前方,含笑又道:“前面青帘高挑,想必有个小小酒铺,这种荒村野
店,虽然粗陋些,但你我却可脱略形迹,放怀畅谈,倒比那些酒楼饭庄要好得多了。”
卓长卿口中自是连声称是,心中却不禁大为奇怪,这高冠羽士四字,虽亦极为高雅,但
却不是声名显赫的姓氏,司空老人虽然足迹久已不履人世,但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奇人异士,
都知之甚详,也曾非常仔细地对卓长卿说了一遍。
但卓长卿此刻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这高冠羽士四字的出来,这高冠羽士四字,若是那
黄衫少年的名字,卓长卿便不会生出奇怪的感觉来。
因为那黄衫少年岑粲终究甚为年轻,显见是初入江湖的人物,武功虽高,声名却不响,
自是极为可能。
而此刻这高冠长髯老者,不但出现之时,有如幽灵一般地突然而来,已使卓长卿心中暗
骇,后来与卓长卿井肩而行之时,肩不动,腿不曲,脚下点尘不扬,光天化日之下,走的虽
不甚快,但卓长卿却一望而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
如此人物的姓名,却是武林中一个极为生疏的名字,卓长卿自然觉得奇怪,心念转动之
中,却已见这高冠羽士已自含笑揖客人坐,遂也一屏心神,坐了下来,一面心中暗忖道:
“无论此人姓名是真是假,人家对我,总是一番好意,也许他亦有不愿为外人得知的隐秘,
是以不愿将真实姓名说出来,我又何苦去费心猜测人家的隐私呢?”
一念至此,心下顿觉坦然。
标题
古龙《月异星邪》
第十章 恩怨缠结
此刻已是未未申初之交,这间生意本是不佳的酒铺,在这种午饭已过、晚饭未至的时
候,上座自然更坏。
这间里面只摆了七八张白杨木桌的小小酒铺,此刻座客除了卓长卿和那高冠羽士之外,
便再无别人,酒菜更自然也做得精致些。
对酌三杯,菜略动着,高冠羽士举起手中木筷,含笑说:“此间酒既不精,菜亦不美,
老夫这个东道,做的岂非太嫌不敬?”
卓长卿微微一笑,方待谦谢两句,却听这高冠羽士又笑道:“不过老夫倒可说个故事与
兄台听听,权充兄台之下酒之物。”
卓长卿停杯笑道:“如此说来,小可今日的口福虽然差些,耳福却是不错的了。”
高冠羽士朗笑一笑,道:“这故事虽然并不十分精奇,但兄台听了,却定必是极感兴趣
的。”
卓长卿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筷子,问道:“难道这故事与小可有关不成?”
高冠士目光之中,突地掠过一丝令人难测的神采,缓缓说道:“此事不但与兄台有关,
而且关系颇大。”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愣,暗道自忖:“这高冠羽士与我本来素不相识,又怎知此事与我
大有关系的,更是少而又少——”一念至此,心下不觉大奇,对这“高冠羽士”的身份来
历,先前虽已但然,此刻却又不禁开始疑惑起来。
高冠羽士目光一转,嘴角似又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缓缓说道:“三十年前,武林之中
有着一对名闻天下的侠侣,那时兄台……哈哈,兄台年纪较轻,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的大
名,可是三十年前武侠中提起梁孟双侠,却绝不会没有一人不知道。”
他语声微顿,店伙恰好又送上一样菜来,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咀嚼半晌,停着笑
道:“这馆子别的菜做的虽不甚佳,这鱼杂豆腐却是极为不错的,兄台不妨先尝两口。”
卓长卿无可奈地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心中却是思潮百转,又是惊奇,又是奇怪,哪有
心情去吃这渐江省内,临安城外一间小小鄂菜馆子的鱼杂豆腐。
他口中一面咀嚼着鱼杂豆腐,一面却不禁在心中暗地思忖:“这梁孟双侠纵然名震江
湖,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却见这高冠羽士好整以暇地浅浅地吸了口酒,方自接着说道:“这梁孟双侠在武林之
中,声名显赫无比,武功却并不甚高强,他们在武林得享盛名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夫妇两
人,俱都美绝天人,女的固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男的更如玉树临风英姿飒爽,武林中
人先还有些荡妇淫徒,想打这两人的主意,只是他们夫妇两人,不但情感极深,而且彼此之
间,俱是相敬如宾,十数年来,他夫妇两人遍历江湖,武林中却从未有人见过那梁同鸿对孟
如光偶出疾言,也从未有人见过那孟如光对梁同鸿稍有厉色的。”
卓长卿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转念却又不禁暗忖道:“只是这两人与我又有何干系?”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猜出这高冠羽士说这故事的真意来,只见他语声微顿,略喘了口
气,又道:“武林中,一些正派侠士,见到莽莽江湖之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对夫妻,对这梁
孟二人,自是大生好感,那些荡妇淫徒见到这两人在江湖中人缘如此之好,也就将满腔邪心
欲火,强自忍了下去。”
卓长卿暗皱眉头,心中转念,直到此刻,这高冠羽士所说的故事,虽然动听,却仍然和
自己毫无关系,心下方自奇怪。
抬目望去,却见这高冠羽士的一双电目,正自凝目望着自己,目光之中似笑非笑,接着
又道:“他们夫妇两人将大河两岸、长江南北游历一遍之后,足迹便远至苗疆,这对夫妇一
生之中,平稳安静,他们却再也想不到在畅游苗疆之际,会遇到一个令这对被武林艳羡不已
的侠侣夫妇,从此魂归离恨的武林魔头。”“听到这里,卓长卿不由全身一震,推杯而起,
脱口问道:“难道此人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高冠羽士哈哈一笑,将面前的一杯花雕,仰首一于而尽,道:“不错,此人正是那被天
下武林同道称为红衣姑娘,却自称丑人的温如玉:“一时之间,卓长卿但觉心胸之中,怒火
沸腾,几乎忘了这高冠羽士怎会知道自己和那丑人温如玉有着深仇,脱口又道:“这丑人温
如玉难道又将这神仙侠侣双双害死了吗?”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颔首道:“这温如玉自称丑人,其实丑的一字,还远不足以形容其
人,哪知她却偏偏看了上那美如子建的梁同鸿,试想梁同鸿有妻如花,而且温柔贤慧,却又
怎会对这貌赛无盐的丑人温如玉稍假词色呢?”
他长叹一声,目光仰视,接着又道:“于是这温如玉因爱生妒,因妒生仇,竟将一生之
中,谦谦自守,在武林里从未与人结过梁子的梁同鸿,一掌击毙在他的爱妻面前。”
卓长卿耳畔轰然一声,全身亦不禁为之一震,心胸之间,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双
目直视,茫然忖道:“爹爹他老人家一生之中,不但是个谦谦自守的君子,而且是个急人之
难的侠士,但是……他老人家又何尝不是被这万恶的魔头一掌击毙在自己的爱妻面前。”
一念至此,两行泪珠,便不能自止地沿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长
衫上,却又毫不停留地从衣上滑落了下去。
那高冠羽士凝注在卓长卿面上的目光,亦随着他的泪珠缓缓移下,一丝令人难测的光
采,便又在他的日中闪过。
但等到他的目光转到那两滴由卓长卿的玄色衣衫上滑落的泪珠时,他双目中所显示的神
采,却全然变为惊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