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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要落下去的时候，明彦看着被阳光照射着的平和睡眼做了个决定，他拿出手机拨了那个特别收藏夹里唯一的号码，“英司，我有话跟你说。”五秒钟后，电话那头传出平静的声音，“我以为你会更早打过来。”
这是西园寺家宅院的最深处，一间小小的茶室，只有四个榻榻米大，明彦正襟坐在客席，看着六点钟昏黄的阳光透过位于躏口上面的连子窗斜射进来，落在自己与那个人的榻榻米上，而光源再由榻榻米反射到那个人身上，将他包裹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中。墨迹窗关着的，后面的壁龛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可以隐约看见那个大大的“寂”字飞扬的墨迹印在怀纸上。英司低头清洗着茶筅，然后拿着它轻敲三下，举起两下，就这样娴熟优雅地将各种茶具擦拭完毕。明彦安静地注视着他，双膝上的双手握成拳一点一点地收紧。
用茶勺从茶罐中取了墨绿的茶末三勺置入由白土灰釉制成的白天目茶碗中，注入沸水，英司微微地弯了腰用茶筅搅拌茶碗中的茶水，直到茶汤泛起了泡沫，他又加了一次水到茶碗四分之三的位置，他的表情太平静，明彦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当他用左手掌托起茶碗，右手五指持着碗边举起那茶碗至额头的高度送到明彦面前时，明彦是顿了两秒才伸出双手接过碗的，仍是将茶碗举到自己眉间，然后将它放在面前的榻榻米上，重新举起的时候把茶碗从对面向身前转两次才送到嘴边细细地啜那墨绿浓稠的液体，用完后从怀中取出手巾延着碗沿擦一遍送返给那个人。英司自始自终都平静地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他的容貌依然美丽却透着严肃，简直跟在外面判若两人，面对面坐得那么近，竟让自己有些紧张，生怕做错一步，他今天似乎有一种压倒人的气魄，自己从未在他身上发现过，原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他啊。从以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其实玩心很大的孩子会对茶道这种步骤繁杂的东西认真到近乎虔诚的地步。记得自从第一次上茶道课自己就被这些谨小慎微的步骤搞到烦闷得不行，想走掉的，可是看到一旁的他那么地认真，想到他是喜欢的吧，又留下来了，然后看到他小小的手几乎捧不起茶碗，却又笨拙而专注地做这件事时突然觉得茶道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接过还回来的茶碗，英司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这么久没有跟你喝过茶怕你都忘了呢。”他说。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来过这个茶室了？是从幸子插进来以后还是从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指名各大牛郎俱乐部的牛郎开始的？他用热水将茶碗中的余茶洗净，“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茶道吗？”突然他这么问道。明彦摇摇头。他笑得没有一丝杂质，“因为茶道里有一句话叫‘一期一会’，就是指要抱着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的心情来喝手中的茶，所以每次我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小心为你点每一碗茶，它让我想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两个词……我只给一个人点茶……”一时无语，风吹动庭院里冬青树沙沙的声响显得那么清楚。无意看到明彦的手腕，英司幽幽地说：“这么久了，你还戴着啊。”明彦低头，那块白金款的百达翡丽碗表是十七岁时英司送给自己的第一块手表，当时的自己那么高兴，马上将它戴在了手腕上，这一戴就是七年，虽然以后每年都收到更贵重的最新款世界名表，但还是舍不得把他第一次送自己的生日礼物摘下来。“恩，习惯了。”明彦轻声地说，不知是说给英司听的还是给自己听的。
“从很早以前就觉得明彦你应该是个像手表一样有原则、不会感情用事的人，有能力让周围的人都围着你转，是有本钱骄傲的人……”这样说的同时英司直直地注视着明彦的眼睛，像要看透他一样，避开了英司的眼神，明彦苦笑，“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啊，一直都不是……”
“不，你是，每一次你都放得开的，为什么这次却被那个肮脏的男妓缠住，就因为他那些虚伪的甜言蜜语？……还是因为他长得像我？”英司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写着大大的“寂”字的房间表露出这么强烈的感情，而明彦则完全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原来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过了好久，明彦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悲伤地勉强挤出个微笑，“以前的事就当全是我的错，你有幸子，会幸福的，我们做回正常的堂兄弟……”刚才你说错了，放得开是因为你，惟独这次却不是因为你……
逃一样地站起身，却听见身后英司用同样悲伤的声音问自己，“这是你今天来要跟我说的话？什么叫做‘正常’？”
硬生生地站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啊，从一开始就不是正常的，要怎么做回？
周围很静，院子里的石灯笼以恒古不变的姿势静默无语，突然看到最最偏僻的角落里，一株枯树孤独地立在那里，心里一疼，想到那个像枯树一样寂寞苍凉的人，明彦做了选择，“那个人是我的，你不要再伤他……”他说。
看着明彦在黯淡的光线中渐行渐远的身影，英司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抓紧胸前和服的手指像要插进身体一样：是谁说过只保护我一个人的？是谁……
房间里又是漆黑一片，那个人缩在床的角落里，头埋在双臂间，自己从以前就觉得奇怪有着普通男性身材的他怎么可以把身体缩得那么那么小。明彦走过去抱住他，发现他就像失去了感觉一般，既不抗拒也不回应，他眼睛好空好空，真的怕看到他这样空洞的眼神，因为那样的眼睛里没有自己的影子，“我回来了，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说着明彦将脸埋进了毫无反应的人的颈项。
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感到湿湿的冰凉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自己颈边，滑入睡衣，真矢动了手指。又花了好长的时间，在意识到那冰冷的液体是那个人的眼泪时，真矢慢慢地抬起了手抚上了他的背脊，收紧再收紧——他回来了呢，再次为了自己回来了……两行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划过他显得清瘦的脸庞。
到医院去的时候，果然被那老医生骂了。“出血是内伤造成的淤血因为剧烈运动而引起的，我给你开些消失炎药静养个几天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听到“剧烈运动”这个词，真矢微微红了脸，没有察觉他脸上的异样，医生接着说：“倒是你的胃，劝你做个详细检查，好象有轻微的出血症状，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从你在我这里看病开始，就叫你少喝咖啡，少喝酒还有不要随便吃什么奇怪的药，自己的胃本来就不正常，还不知道注意，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又来了，这个老医生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唠叨。“现在我除了还在喝酒之外，咖啡也没怎么喝过，什么药物我这一年多来更是没有碰过。”真矢辩解道，不喝酒要怎么做牛郎？“你当医生都是白痴啊，连你身体里还有兴奋剂的残留都检查不出来？”……糟了，忘了那天为了支撑无力的身体去见明彦注射了一支常规的兴奋剂……
硬是被医生逼着做了详细的检查，回到公寓时天都黑了。打开门，一股浓重的腥味扑面而来，太过熟悉的味道令真矢差点忍不住要吐，这股味道是从浴仁房间里传过来的，一阵强烈的恐惧袭上全身，慢慢地移动到他房间的门口，真矢发现自己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手击打门板，“裕仁……裕仁，你在吗？你出来。”声音也是抑制不住地抖，他出什么事了？受伤了？还是……想到七年前他看到自己伤得那么重的时候所做的事，真矢惊得一身冷汗，胃隐隐作痛，根本没有闲暇管它，如果，如果他做出什么傻事怎么办？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那股几乎让自己晕厥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裕仁……求你了，快开门！”用尽全力地砸着门，手破了皮却一点都不痛，他是不是已经……不！不要！真矢眼眶红了，自己不要他死！疯狂地继续砸门，真矢不敢往下想。
门是裕仁打开的，真矢看到他的表情是跟七年前一样的决绝，他手上有血，却不是他的。一把将他抱住，“笨蛋！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锁门？还有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真矢有点歇斯底里，真的被他吓到了，还好他没事。
“你怎么在这儿？”裕仁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做梦一般。他这是怎么了？抬起头来的时候，真矢猛然发现不远处的床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一头金发的男子看起来像是街头混混的样子，痞痞的衣着打扮并没有减去他一脸的帅气，只是过于苍白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虚弱。他很平和地睡在那里，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如果不是他浑身的血迹，真矢可能会真的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是谁？”真矢问一脸还是很茫然的裕仁。没有回答真矢，裕仁推开他走到床边坐下，抚着那个男人的脸露出了笑容，真矢看得呆了，自从进入“夜色”自己再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不带任何杂质，这样的笑容大概只属于天使吧。
“志贵说他累了呢，他说他只想睡一会儿。我答应他会一直呆在他身边，再也不跟别的男人走了……”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让真矢感到深深的不安，“裕仁……”他没有反应，现在的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受了重伤的男人。受不了了，真矢冲过去使劲摇他，“你清醒一点，裕仁！他还活着，还有救的！”愣愣地看着一脸紧张的真矢，裕仁满脸的疑惑，“你怎么还在这里，嘘，小声一点，不要吵到他睡觉，他说很累呢……”看到裕仁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真矢咬了咬嘴唇，然后一巴掌打在了他漂亮得几乎不真实的脸上，这是自己第一次出手打他，“你给我醒醒啊！再不送他去医院他真的会死啊！”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真矢意识到如果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死掉的话，他的裕仁绝对会崩溃的。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裕仁用双手捂住了脸，“他说再也不要看到我哭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做傻事让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