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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这些日子,是在她屋里过夜,还是在姓沈的屋里?”
芳云嗫嚅着道:“奴婢也不是太清楚,东院里爷现在不让奴婢们进去。”
丁惠握紧了扇柄,掌心生疼。芳云嘀咕道:“奴婢真是不明白,碧姨娘肚子里那个好歹也是爷的骨血,怎么没了,爷也不见心疼?要是奴婢,还不把那姓沈的活活打死!”
丁惠沉默片刻,缓缓道:“碧侍卫在做什么?”
芳云想了想:“似乎都在碧姨娘屋里。”
丁惠垂头望着自己的手,半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今天晚上,看着爷睡下了,你请碧侍卫过来。”
芳云讶然:“请碧侍卫过来?晚上?”还要等爷睡下,难道不避嫌么?
丁惠冷冷一笑:“也不用太晚,爷就是不睡下,大约也不会知道。”
罗靖确实没有注意。这些日子他除了在营里,回来就是在东院。碧烟仍旧神智不清,安静的时候就满眼幸福地抚着小腹,闹起来就披头散发地号叫有鬼,满院子乱跑,碧泉不得不时刻守着她,唯恐她再伤了自己。罗靖不忍去看她。因为她见到罗靖就会想起自己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比起这种清醒的痛苦,罗靖倒宁愿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对于孩子,他也难过了一阵,但毕竟还没有生出来。没有见过,就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所以他的痛苦比起碧烟来也就轻得多。何况,沈墨白一直在病着,分了他大半的精力,让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念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或者,他也并不愿去多想,因为想起那孩子,也就会想到:无论如何,倘若不是沈墨白,这个孩子也不会丢掉……
沈墨白躺在床上,脸色还是白得像纸。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仍是时时的高热。郎中来看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只能说是心病。病得久了,周身那润泽如玉的柔光消磨殆尽,像个纸人儿似的,干巴巴的,闭着眼睛的时候满面病容,也就是个相貌平平。罗靖端详了他一会,坐到床边:“吃药了。”
沈墨白慢慢张开眼睛。他瘦了。眼眶深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两颊有些凹了进去,半点血色也没有。可是那双眼眸仍然晶莹黑亮,长长的睫毛一抬起来,整个人就灵动了三分。罗靖把他扶起来,碗递到嘴边:“喝药。”
沈墨白张开嘴。药熬得时间久了,又有黄连,苦得厉害,他却像是尝不出味道似的。喝完了,他舔舔唇边的药汁,轻声道:“左将军有消息吗?”
罗靖皱了皱眉:“没有。”沈墨白从回了罗府,就不停地问左穆的消息。但左穆确实没有再来,就连王尚书府上的“鬼”也不闹了。
沈墨白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头向旁边无力地垂下去。罗靖皱眉看着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再说,只是伸手过去把他放倒:“不舒服?那就再睡一会。”
沈墨白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罗靖的。他细瘦的手腕露在衣袖外面,像是一折就会断。近来,他经常这样拉着罗靖的手放在眼前,也不知看些什么。不过他太虚弱,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两只手就一起落在他胸口上。罗靖由他拉着,并不把手抽回来。手放在沈墨白胸膛上,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下的,并不像罗靖自己的那样有力,而是舒缓的,让人心里觉得安宁。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看的是他掌心里的一道新伤。那是他把马鞍砸在地上时,被镶嵌的银饰划破的。伤口很小,但很深,结起的疤痕截断了一道掌纹,这在手相上——是无后的征兆。他天天看,然而那道伤痕始终没有褪去的意思。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就一天天愈来愈绝望。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的心事,只是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很凉。今年秋天很热,他却总是手足发凉,病中便更厉害。摸摸他身上的被子也还厚实,便去摸他额头:“又发热了?冷得厉害么?”
沈墨白摇摇头,仍然握着罗靖的手。良久,他慢慢松开,无力地指了指床脚:“那些东西——”
罗靖走过去看看,拎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朱砂和笔砚:“这个?”
沈墨白看了一眼,闭上眼睛点点头:“扔了。”
罗靖微微一怔:“扔了?”这砚台是沈墨白的师傅给他的。质地不过是块细腻点的石头,刀工粗糙,但用了多年,表面已经摩挲得光滑如玉。沈墨白从乐山寺出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点东西,辗转了这些地方也没丢下,现在却突然让他拿去扔了,这转变实在太大。
沈墨白用手捂住脸:“扔了,扔得远远的。”以后,永远也不再动用任何法术!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戒执戒执,可是他却执着于自己的命运,固执地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魔障,并不是动善念而必结恶果,结果……却是绝望的!难怪师傅拿给他看的永远只有佛经,难怪师傅要让他永远隐居在山中,不得涉入红尘,原来,他真的只是个魔障……
罗靖微微有些诧异,但没有再说什么。扔了也好,扔了,沈墨白与乐山寺就真的断了。
那年的秋天燥热得厉害,足足到了九月,才突然冷了下来。初冬时分,皇帝在猎苑又进行了一次围猎。冬猎称作“狩”,万物尽成无所顾忌,正是可以合围尽杀之时,皇帝有令,谁的猎物多,就重重有赏,猎物最多的那一个,赏双俸。圣旨一下,谁不踊跃?罗靖的城防两营经过一番整顿,面目一新,加以都是少年,马队一列,看上去个个英姿勃发,引得皇帝大为高兴。这一番射猎,风毛雨血,洒野蔽天。结末一一清点,竟是罗靖名列第一,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就赏了双俸,还亲赐一柄碧玉如意,如意柄上雕了莲蓬花样,据说是兆早生贵子。或者真是沾了天子的福气,没有多久,丁惠身体不适请了郎中,却诊出了喜脉——她有身孕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罗靖一个秋天都因沈墨白和碧烟的病心烦,虽然也常去丁惠房里,却甚少行房,想不到竟然会有了孩子,整个罗府都喜气洋洋起来。芳云芳雨天天走马灯似地卧房厨房两头转,又是汤水又是药粥,忙得不亦乐乎;连罗靖脸上也多了笑容。对于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他毕竟还是难过的,现下丁惠有了身孕,正室生子就是嫡子,那喜悦就更多一层。
天色将黑,罗靖匆匆进了大门。如今两营整顿已完成十之八九,他也减了去营里的时间,天色一黑就赶了回家。堂屋里已经摆上了饭菜,碧烟今天似乎是好些,也坐在桌边作陪,只是眼神还有些呆滞,不时就拿着筷子发起呆来。虽然还远不到显怀的时候,丁惠却已经换了宽松的衣衫,或者是将为人母,笑容也多了宽容温文,不时为碧烟夹菜,一派贤淑风范。碧烟到底还是神智有些不好,吃了几口就有些闹,被芳雨哄着回房去了。丁惠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露出担忧之色:“碧姨娘这样子,也不知几时能好。”
罗靖觉得胸口似乎堵了点东西,闷闷地难受:“再请个好郎中来吧。”
丁惠叹道:“这京城里的郎中都快请遍了,再请,只怕要请皇上的太医了。妾身想,爷如今蒙皇上赏了双俸,家里的日子尽过得去,再买几个丫头来伺候碧姨娘吧,只芳雨一个怕是不行。碧侍卫虽说是亲哥哥,可男人到底不如女人家心细,若再有个什么……可怎么办?”
罗靖放下筷子,刚才还美味的饭菜此时食不下咽:“这倒也不错。就是你,现在有了身孕,芳云芳雨也伺候不过来,再买两个人倒是正路。”
丁惠迟疑着,欲言又止。罗靖微微皱眉:“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丁惠犹豫片刻,终于道:“妾身想,想再找处宅子……”
罗靖讶然:“这是何意?”
丁惠低头半晌,道:“妾身是怕,怕也如碧姨娘一般……”
罗靖眉头一皱:“什么意思?烟儿那只是意外,你提这个做什么?”
丁惠苦笑道:“是意外,可妾身就是怕,这意外再来一次——”
罗靖有些不悦:“你这是怀疑墨白?”
丁惠轻叹口气:“妾身也是胡乱想的,大约是被碧姨娘那事吓怕了,这些日子总爱胡思乱想,生怕肚里孩儿有什么意外……”
罗靖沉着脸,没有作声。丁惠瞥一眼他的面色,柔声道:“其实妾身出去住也好,大家都静心,也避嫌。妾身也不用什么大宅子,只要一两间房,安静些就好。”
罗靖沉默片刻,站起身来硬生生地道:“不必。你若不放心,把东西两处院子隔开就是。”
沈墨白倚着窗台,听着泥水匠们叮叮当当地干活,看着一道墙慢慢升起来,把东院圈住。手指在窗台上无意地划着:一个方框,里面一个人,是囚字呢。他看的诸般书中,占卜之法不少,但拆字法却没有细细研究过,然而即使不通此法,也知道这“囚”字并非吉兆,难道是说他这一生,注定是要被囚禁的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墨白没有回头,那人也就停在他背后:“怎么又在窗口吹风了?”
沈墨白拉一拉肩头上殂如的皮毛披肩,轻声道:“我并不冷。”
罗靖过来摸摸他的手,皱眉道:“手又是冰凉的,还说不冷?”不由分说,伸手关了窗子,拉他到火盆边坐下,“草枯花败的,有什么好看?等下了雪,我带你城外山上看雪去。”
沈墨白抬头看看他,终于还是问道:“为什么要筑墙?”既然是要圈禁,还提什么城外看雪呢?
罗靖微微有些尴尬:“惠儿胆子小,加上有了孕,总爱胡思乱想……”
沈墨白如同雷击般怔住了:“有孕?”这些日子罗府中人对他如同避瘟神一般,就连来送饭,也是放下食盒便走,绝不多说一句话。他只见人人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却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罗靖点头,眼睛却盯着沈墨白。沈墨白并无所觉,只是去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