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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靖点头,眼睛却盯着沈墨白。沈墨白并无所觉,只是去看他的手——手心上那道伤疤还在,当时划得既深,又揉进了泥土污物,罗靖自己不在意,也不曾清理干净,如今留下一条暗色疤痕,清清楚楚地横过那条掌纹,利落地将之从中断开,绝无半点余地。这样的掌相,难道还有别的解释?
罗靖见沈墨白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反而摸不到头脑,试探着道:“女人家总有些个古怪心思,她在孕中,郎中说不可动气,我想这也是小事,不如就顺了她的意……”
沈墨白微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过来,几乎不可置信地道:“她是怕我?”一刹那间陌生的怒气从心底直冲上来,竟把他自己也骇住了——丁惠怕他,那么罗靖呢?罗靖筑起了这道墙,是否意味着,其实他也是害怕的……
沈墨白曾学着心如止水,但他现在尝到的却是万念俱灰的滋味。罗靖看着他刚刚有些血色的脸一下子又苍白下去,心里微微一疼,正想说话,沈墨白已经站起身来,轻声道:“我想睡一会,将军自便吧。”
罗靖被他这一句轻轻的“将军”噎了一下,思忖着要再说些什么,院子里忽然传来喊声,芳雨从还没建完的墙头上露出脸来,笑盈盈道:“爷,夫人说晚上想吃样凉凉酸酸的菜,可是郎中说不可吃寒物,奴婢们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爷去劝劝夫人吧。”
罗靖皱了皱眉,沈墨白已经和衣躺下,疲倦地道:“将军快点去吧。”
罗靖略一迟疑,给他盖上被子,道:“晚上想吃什么?告诉厨房给你做。”
沈墨白面向床里,淡淡笑笑,没有回答。罗靖等了一会,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了。沈墨白大睁着眼睛望着床帷,帷帐上刺绣的团花纹在他眼里似乎变成了一道道的掌纹。明明是无后的兆相,为什么丁惠竟然会有孕?是他记错了?还是丁惠在说谎?难道,难道她腹中的胎儿不是罗靖的?
沈墨白在罗府里听下人们说过,有些大家里的小妾不得宠,怀不上孩子,会偷偷去外面找别的男人,只要怀了孕,就可以拥子为贵。仆役们传得活灵知现,他听起来却只当耳旁风,从来没想过真会有人这样做。可是丁惠她是正室,难道也会做这样荒唐的事?沈墨白心念转动,肚里纠结成一团,终于忍不住爬起身来。
他的衣裳都是罗靖叫裁缝来做的,给他买的料子,就单给他用,有时买得多了,剩下一些就塞在他的衣箱里。沈墨白翻出几块布头,又翻刀剪。一块青布剪裁成人形,再用白布剪成头脸,用针线缝上,桌上有笔有墨,沈墨白寥寥数笔下去,白布上就多出眉眼,宛然与丁惠有五分相像。人偶虽然画好,还缺一点朱砂请灵。沈墨白习惯地走到床脚去找,然而一眼看去那里空无一物,突然怔住。那砚已经被罗靖拿去扔了,是他自己让罗靖扔掉的……
倒退一步,缝好的布人落在地上,沈墨白突然弯腰捡起来,像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般,塞到衣箱最下面。明明已经下过决心不再用法术,怎么又会忘记了?丁惠究竟如何与他何干?罗靖若真有了孩子,难道不是好事?
沈墨白扑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一片黑暗之中,他似乎听到从哪里传来恶毒的笑声,若隐若现,令他不寒而栗……
第三十章:决裂
“究竟怎么回事?”罗靖在地下踱来踱去,有些焦躁。
郎中收回搭在丁惠腕上的两根手指,欠身道:“将军,夫人腹中胎儿不稳,照老朽看来,似乎有小产之兆。”
“怎么会这样?”罗靖瞪一眼站在旁边的芳云芳雨,“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
芳云芳雨一起低了头,芳云小声道:“爷,奴婢们伺候夫人是尽心尽力,可,可夫人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腹中疼痛……”
“是不是胡乱吃了东西?”
芳云连忙摇头:“自从上次郎中来诊过脉,奴婢们样样都注意了。”
罗靖无奈地看向郎中:“这该如何是好?”
郎中捻捻颔下的山羊胡:“老朽也觉奇怪,若从这脉相看来,夫人贵体康健,却偏偏胎儿不稳,实是古怪。老朽现下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先开几帖安胎药吃吃看。夫人也不要过于担心,好好休息是正理。”
罗靖皱着眉让芳云封脉敬送郎中出去,回头向丁惠道:“明儿个换个郎中再来看看,你不要着急。”
丁惠倚坐在床头,面色略微有些苍白,闻言苦笑道:“吴郎中是老郎中,几十年看这生产之事,京城内外也算是有名的了,再换郎中,未必就比他好。或者还是妾身命不好,留不住这孩子。”
罗靖微愠道:“胡说!只要你身子好好的,为什么留不住?”
丁惠低头半晌,低声道:“这怕是有梦兆的。”
罗靖眉头一皱:“什么梦兆?”
丁惠面露忧郁之色,低声道:“妾身昨夜梦见有人用针刺妾身腹部,醒来便觉疼痛,这孩子恐怕……”
罗靖有些烦躁地道:“胡说!这是你身体不适,才有异梦。郎中不是说了,不要过于担心,好好休息才是正理。”他自觉声音有些高了,平了平气,放缓声音道,“你就是心事太重,还要操心家里的杂事,自然劳累。从明日起不要再管这些杂事了,都放给芳云去做,芳雨就专心伺候你,好好的养胎。”
丁惠轻叹道:“家里这些事……碧姨娘又时好时坏的,妾身看着焉能不急?妾身就是怕,也走碧姨娘那条路……”
罗靖眉头紧皱:“告诉过你烟儿那事都是意外。现在墙都垒起来了,你还怕什么?”
丁惠低头不语。芳云插嘴道:“可是奴婢听说那镇魇之术别说隔着墙,就是隔着千里万里也能管用的——”她还没说完,丁惠已经断喝道:“芳云住口!爷,时候不早了,爷今天不是还要去营里么?快些去吧,妾身现下好得多了。”
罗靖看看天色已经不早,点了点头转身出房。碧泉已经备了马在大门口候着,服侍罗靖上马,手却牵着马缰一时没有放开。罗靖低头看他一眼:“有话就说。”
碧泉沉默片刻,道:“听芳云说,夫人身体不适。吴郎中虽然好,只是年纪大了,恐怕未必诊得准,爷是不是再请个好郎中来看一看?”
罗靖也有这个意思,点头道:“我也这般想,只是不知请哪一个。”
碧泉略一思忖道:“太医院的张太医不是跟爷还说得来?属下认得他的家,不如过几日属下去请?”
罗靖听他语气有些生份,微微皱眉道:“你怎么了?”
碧泉手摸着马鬃,低声道:“属下只是不想看夫人也跟烟儿一般。”
对别人,罗靖大可喝斥,但碧泉是跟他上过战场的人,比之碧烟还要亲近些,纵然心中有些不悦,也只能压平了声音道:“怎么你也疑神疑鬼的?”
碧泉抬起毫无表情的脸,低声道:“爷难道不觉得,沈先生懂的东西太多了?那道人虽然疯疯颠颠,但有些话说得确是不假。至少,他若是想害什么人,只怕爷并防他不住。”
罗靖默然。碧泉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沈墨白太神秘。看起来,他是把沈墨白牢牢抓在手里任意揉圆捏扁,可实际上,沈墨白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他一无所知。从常州到京城,沈墨白总会不时地做出一件让人惊讶的事:请乩、扫晴、避水、镇龙、观气、救疫、识蛟,还有那个什么所谓的青蚨,随便哪一件都是见所未见,甚至有些根本闻所未闻。事若反常必为妖,若照此说来,这人隐隐的竟真是有几分近妖了。
“他有何理由要害惠儿?”罗靖声音虽然镇定,却自觉这话说得有几分无力。
碧泉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轻声道:“爷强行把他带离常州,又要了他,只怕……他未必甘心。”
罗靖这次真的变了脸色。沈墨白跟他,他自己知道,至少有一半算是被自己强迫的。不说他当年并不愿离开常州,就是在吴城他要了他,也算是有些乘人之危。沈墨白几次表示过要回常州,都被他强留了下来,直到他出走又回来,却又就此持斋断荤,这其中种种,现在想来,皆因他并不情愿之故。倘若碧泉方才说沈墨白是嫉妒,那他大可以置之一笑,因沈墨白对他,虽然来者不拒,却也并不特意逢迎;然而碧泉说他是不情愿,这却正中靶心。
碧泉眼看罗靖露出犹豫之色,续道:“我看他对爷纵然有所不满,却也未必敢下手,可是若使个什么镇魇法儿来对付夫人,在他却是易如反掌。”
罗靖心头烦乱,匆匆道:“我去营里,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一扬鞭子,从碧泉身边走开,只听碧泉幽幽道:“爷还是把人送走的好,否则夫人肚里的孩子若有个好歹,怕爷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罗靖不愿再听,打马飞驰,跑出老远,犹自觉得碧泉的声音总在耳边缭绕不去。他一口气飞马到城防营,才觉得心里稍稍松快了些。今天他来得晚,营里的早训已经散了,军士们正吃早餐,三五成堆地聚在一处,有一堆人格外的多,也不知在嘀咕什么,连罗靖从旁边走过都没有看见。只听人群中一人道:“……王尚书这些年妾室娶了四房,至今不见烟火气。连太医去看,都说他难有子女,这四姨娘突然怀上,若说是他的种,那倒奇了。”
人群中一阵哄笑,有人道:“老来得子,这也是有的。”
先头那人故作神秘道:“这你就呆了。听说了么,前些日子王尚书府上闹鬼呢,请了几拨道士和尚都驱不了,最后那一次,和尚念了一夜的经,天亮就发现四姨娘倒在自己院子门口,旁边还有些散落的符纸,上面画的符谁都看不懂。尚书府上这才知道,原来这闹鬼,都是这四姨娘搞的。你们想,若说她肚子里那个没鬼,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