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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每天都背单词,还悄悄地报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试。不敢告诉家麟,怕他笑话我。”
“这样吧,你男朋友联系学校若有困难,你给我打电话。至于你的学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来帮你联系,保证你有书读。我父亲以前是大学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学里管事。这点小忙我还是能帮到的。”
“王先生——谢谢您!”皮皮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车到了,王先生拉开车门,从后座取下他的猫,将她送到门边,又递给她一张名片,说:“如果你们很相爱,不要苦苦等待,要尽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会有很多的变数,要两个人一起共同度过难关,明白吗?”
皮皮接过名片,默默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17
每一个人都有管理自己记忆的方式。
比如张佩佩喜欢写日记,像鲁迅那样,一天只记一两行。六年的中学时光概括下来不过薄薄的三本。她不忌讳给皮皮看,因为内容大多语焉不详。当中还冒出许多粗话:靠、他妈的之类。诅咒同学、批评老师、诽谤学校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一个野蛮人。比如她穿了一条好裙子,就被骂成狐狸精;汪萱穿了一条好裙子,就被夸成品味。比如上课看《心有千千结》,被老师抓住,当场撕了,害她赔了三倍的罚款。比如和玉敏说自己喜欢某个男生,第二天就传遍全班。比如某同学的生日party,座位前后左右的女生都请了,独独没请她。比如小倩借她的自行车买东西,被偷了,说了声对不起就不了了之。一言以概之,张佩佩的日记,就是一本高二七班劣迹史。——这正好证明了皮皮对张佩佩的印象:佩佩很聪明,却活得很糊涂。她父亲很有钱,却用错了地方。如果当初没靠父亲的钱进了C城一中,而是到了一所普通中学,她会有一个更灿烂的青春。
在C城一中这个以分数为等级的小社会里,佩佩只能用钱收买友谊。可是中学时代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念还不成熟,钱的作用也没成年社会那么大,许多友谊就是有钱也不能完全收买。比如王玉敏,比如董小倩,佩佩花多少钱也不能左右她们,除非能考出个比她们更好的名次。这当然还不是佩佩最倒霉的地方。
作为高二七班这个集体,会有一种集体的情绪,或者说是某种“气场”。不可能天天积极向上,负面情绪也得要有个发泄的地方。这就好像一个国家,经济蒸蒸日上的同时,也得搞些球赛,让人民群众有个地方骂。高二七班四十名以后的差生,就承担了这项重任。那么多的竞争、那么多的妒忌、那么多的失落、那么多的不甘最后都表现在对班里少数几名学生的彻底鄙夷和极度憎恶上。开始只是觉得他们笨,渐渐发现待人也有问题、品德更有亏缺,怎么看也不顺眼,就像印度最低一级的种姓,和她们接触都成了禁忌。这少数几名学生中,有人被叫作“饭桶”、有人被叫作“神经病”、也有人被叫作“马屁精”。那个被称为“妖精”的就是佩佩。知道自己是妖精的佩佩不久开始发胖,胖到要天天要喝冻顶乌龙茶来减肥的地步。佩佩于是发明了一个动词,她被高二七班集体“冻顶”了。
皮皮也写过日记。在日记里写了很多首隐晦的诗赞美家麟,主要是纪伯伦风格的,有时也学拜伦的《唐璜》写得很长。从表面上,皮皮是个温和乖顺的女孩,其实心底和佩佩一样野蛮,日记里充满了对家长、老师的牢骚和不满。尽管很谨慎地收藏自己的日记,那些不客气的牢骚还是被她妈妈从抽屉里发掘了。皮皮妈读罢大怒,有生以来第一次揍了女儿一顿,皮皮于是杯弓蛇影,改换策略,不再买那种一看就知是日记的装潢精良的厚皮本,而是改用三毛钱一本的练习本。写完一本就封起来,交给家麟收藏。
因为有人安全保管,她的日记越写越长,三年内写了三十多本小册子,写到家麟表示连自己家也有点不安全了。于是,皮皮的日记被他装进一个纸箱密封起来,存在了宠爱他的爷爷家里。密封的仪式很正式,家麟当着皮皮的面贴上封条,皮皮在上面签字,写上年月日,封条和纸箱的交界处按满了皮皮和家麟的指印。家麟甚至很法律地问皮皮,万一在此期间皮皮遇到意外,不久于人世,这些日记将如何处理。皮皮表示日记绝不能落入家长们的手中,她希望家麟立即将它们全部消毁。
其实皮皮心里想的是,这些日记本来就写给家麟的,家麟要是偷看了才好呢。可惜人家是正人君子,硬是没有打开过。
佩佩说,陶家麟是C城一中情窦初开的女生意淫的首要对象。因为意淫他是安全的。家麟总是一副谦谦君子宽以待人的样子,但其实他和谁都不亲近,除了关皮皮。而关皮皮又被女生们一致认为是绝对没有竞争力的。似乎从一开始大家就把家麟和皮皮的关系界定为邻居大哥和邻居小妹的关系,是一种义务上的关照。谣言越传越多,什么皮皮爸在战场上救过家麟爸啦;什么家麟是皮皮奶奶帮带大的啦;什么皮皮妈和家麟妈是闺蜜啦;总之,家麟非得照顾皮皮不可。情窦初开的女生们会订阅电影画报收集男影星;会看琼瑶的小说和日本漫画;会去学校的篮球赛或游泳池。周五下午四点去体育馆游泳的女生最多,因为那是传说中的第一校草陶家麟最喜欢光顾的时段。皮皮则不怎么去,觉得自己身材不好,四肢细长、胸部完全不发育,一进水里就像一根面条。而家麟则向她报怨说女生们泳技太差,搞得他也游得不畅快,下了水动不动就要去救人家。皮皮听了直笑。调情犯不着拿性命开玩笑吧。皮皮有皮皮的办法,她不是成绩差么?不是数学不好么?所以她总是请家麟教她习题。教来教去,数学越来越差,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帅哥相处,对的也被她故意算错了。
从三岁一起偷饼干到十岁一起讨论将来要几个孩子,皮皮坚定地认为,自己早晚是家麟的女人。虽然自己长相平凡、家世普通、成绩不佳,但家麟从来有嫌弃过她,小时候没有、中学没有、大学没有,将来也更不会有。
所以,有一点她万万不能容忍。
那就是居然有人说她是贺兰静霆的女人!
德国人可以被希特勒洗脑,她关皮皮可不能被贺兰静霆冻顶。
木鱼茶庄。
皮皮不停地看表。贺兰静霆已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四十三分钟。
这茶庄之所以名为“木鱼”是因为每一位客人进门时都会响起一声木鱼。其实老板就是平常人,也不信佛,也不信道,菜单里五味俱全,什么都有。里面的人买的每一杯茶,吃的每一味菜都会有一分钱捐给对面的普慧寺,算是替大家积福。
白娘子不是怕法海么。普慧寺的香火那么旺,木鱼茶庄的气场一定很好。
所以皮皮选择在这里见贺兰静霆,有佛祖撑腰,感觉很强势。
一个电话就把他叫来了。原因也是现成的,她要她的钱包、手机。
知道贺兰静霆什么也不吃,最多喝杯冰水,皮皮很大方地说她请客。
茶庄主要卖茶和冷饮,兼卖各色糕点,菜只有十几样,以清淡为主,海鲜有名。午饭时间生意并不忙,人少正好说话。皮皮选了个临窗的座位,将那二两雄黄的瓶盖打开,放在窗台上。仿古的桐窗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密封,冷气丝丝缕缕地挤进来,贺兰静霆坐的地方,正好在下风向。
其实楼上有更好的位子。可惜楼梯很窄,总有人上上下下,对盲人来说,不是很方便。何况万一贺兰静霆恼怒了,现了原形要吃她,从一楼夺路而逃会比较容易。
雄黄里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早上皮皮在家里的浴室洗澡,还没开水就从墙上爬出一只奇怪的虫子。前半身像蜈蚣,后半身像蝎子,吓得她一声尖叫,裹着着浴巾就跑出来了。彼时皮皮妈正在漱口,端着口杯去看了一眼,说:“皮皮快拿相机,咱们今天发现了新物种。”话音未落,奶奶进去“邦”地一下,用拖鞋一拍,墙上的虫子变成了平面。她用草纸抹了扔到马桶里,对皮皮说:“好了,虫子没了,继续洗吧。再这么磨蹭就要迟到了。”
自从皮皮成了家里收入的主要支柱,全家人都表现出对她工作、生活的积极配合。相比之下,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摆地摊的皮皮爸倒是无人过问了。皮皮爸也不甘下游,最近又找了一分兼工。专门替人通马桶。据说如今劳动力市场疲软,这种需要技术的工作还不是很好找,若不是皮皮爸在工厂就是管道工,还当过先进工作者,连申请的份都没有。当然这份工收入颇好,却不稳定,配合早上卖杂志倒还能马虎地过日子。除了奶奶,皮皮妈的工资最低,她年青时颇有姿色,老了便爱买化妆品,工资到手不到一个礼拜就花光了。皮皮奶奶特看不贯她无钱还要小资的派头,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便是啪虫子的一刹那,奶奶用力过度,将马桶架上一只小瓶震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进马桶。
“天啊,我的玉兰油眼霜!”皮皮妈妈一迭声地叫。气乎乎地去厨房找来一根棍子,捞了几下没捞到,便在一旁生闷气。
皮皮知道,这对婆媳暗战几十年,马上就会烽烟再起。
“妈妈,奶奶,我要洗澡了。”皮皮赶紧关上门。
果然,门外开始是一阵嘀咕,接着就是唇枪舌剑,然后是咆哮,然后是很大的关门声。皮皮知道走的是妈妈。在皮皮十岁时,妈妈曾经有过一次婚外恋,对方是台商,闹得风风雨雨,全厂皆知。换句话说,皮皮妈曾背着这个家,悄悄地给人当过一年的二奶,还打过一次胎,后来台商看上了别的女人,便不和她来往了,皮皮妈去大闹,触怒了人家,落得一身清风地回来了。还是皮皮爸思想先进,不计前嫌地重归于好。但皮皮奶奶从此就有了把柄。
“也就我家德辉要你这只破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