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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气点燃的路灯忽然亮起,之洋抬头,看到漫天鹅毛似大雪缓缓飘下,一片一片落在脏黑的道路上,此时,行人稀疏,大概都赶回家吃饭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觉是冷。
而且这种蚀骨的冷是一种气氛,使人觉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没有生机。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这里。
幸亏林之洋不过是个过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马路尽头,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碰到噩梦,越快醒越好。
这显然是个乏味的梦。
之洋急急向前走,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雪,路人走过,应有一行脚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没有印子。
她被自己吓一跳,原来她在梦境里没有实质。
苦笑着她再提起脚走,一不留神,与一途人相撞。
那人个子很小,似是妇孺,被之洋碰得脚步踉跄。
之洋连忙扶着她,冲口而出:〃对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包着头的黑色的大围巾轻轻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开双手,看到一张属于华裔女性晶莹皎洁的小圆脸,头发全部拢在脑后,五官更加玲珑,啊,这是全世界华人都认得面孔呵。之洋一时震荡莫名,哑口无言。
只见那张脸上布满忧伤,她轻轻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渐渐咬得厉害,手绢掩得更严。
之洋忍不住说:〃你的肺有病。〃
她轻轻抬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结核容易传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会发明特效药雷咪锋根治,世纪末,另有一种更可怖的病毒会传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谁?〃语气充满讶异。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个普通人。
雪渐渐密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温水变得沉重。
女士问之洋:〃你不冷?〃
之洋并不知道她会来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着单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愿我也像你那样什么都不怕。〃
她们步行到巷子尽头,有一幢外形残旧的公寓,女士说:〃我的家到了。〃
上得楼梯,开门进去,还需点煤气灯,之洋惊道:〃如此落后。〃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炉上生火。
之洋激动,〃是因为政见不同你被放逐到莫斯科吧?〃
女士不语。
〃而这样对待你的恰是你的至亲。〃
女士神色疑惑讶异,〃你年纪轻轻,知道得还真不少。〃
之洋笑,〃你应知道,你的事,历史上都有记载。〃
那位女士更加诧异,〃那也应该是日后的事了。〃
之洋帮她脱下大衣,搭在火炉附近的椅背上烘干,又去找食物,可是只能在简陋的厨房里找到少许面包及马铃薯。
女士轻轻说〃叫你见笑了。〃
之洋抬起头,〃总统去世后,你就一直这样吃苦。〃
女士点头,〃我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之洋难过到极点。
她身边虽然有点现款,但是那些钞票彼时都尚未发行,又怎么能用,她只得立刻除下项上金链以及一副宝石珍珠耳环。
她递给女士,〃你千万不要推却。〃
原本以为女士必有一番推让,可是她十分豁达,只是微笑道谢。
〃你好好治病,你会成为我们近代史上最受人尊崇的女性,人称国母。〃
女士却不动容,她秀丽的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默哀。
之洋几乎冲口而出:不过见过你之后,我却更加乐意做一个普通人。
女士伸出手,握住之洋的手。
〃你好好保重,我要走了。〃
〃谢谢你的礼物。〃
之洋颔首。
〃我送你下楼。〃
〃不用,我认得路,外头冷,你身体不好,还是休息吧。〃
女士忽然说:〃我今天才知道天使也有名字。〃
之洋一怔,〃什么?〃
女士凝视之洋,〃我信基督,你是神派来带领我给我力量的吧?〃
之洋呆住,张大着嘴。
啊不,女士完全误会了。
〃你走在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
之洋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这样说:〃是,我是你的守护天使,你必不致跌倒。〃
女士脸上泛起一丝欢容。
〃但是我恐怕你一生都会孤寂。〃
〃这我一早已经知道。〃
之洋叹息,无言,起身开门,下楼。
回到石卵街道上,之洋留恋地抬头往上看,只见公寓其中一格昏黄色窗口前,女士用目光向她话别。
之洋朝她挥手。
说时迟那时快,之洋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来。
她冷得直打哆嗦,伸手去摸脖子,项链已经不在,之洋比较放心,那条项链用贵重金属黄金制造,还是曾国峰君送给她的纪念品,想必可以为女士换取一点儿食物了。
本来之洋以为会得保存那项链至老,可见世事多变,好难逆料。
之洋叹口气,走到好友卧室去休息。
不知怎么,流了一脸眼泪,她很高兴充扮了一次天使,给一位伤心绝望的女士带来一点点盼望。
比起她,林之洋那一点点失意算是什么,之洋决定振作起来。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做早餐。
轮到时珍长嗟短叹。
——〃我怎么向人解释,家父长期坐在一只壁橱里冥思?〃
之洋不以为然,〃人是谁?我们为何要向他抱歉解释?〃
时珍摊开手,〃我们总有亲戚朋友呀。〃
〃千万别向任何人提及教授的事。〃
〃那么怪诞,我如何敢说?〃
之洋为教授辩护:〃科学家的专注精神原非你我可了解,天才的行径亦无须俗人认同。〃
〃哗,你好不偏帮于他。〃
〃教授可以去,教授就可以回,你我操心也无用,最好处之泰然。〃
时珍跌坐沙发。
〃他曾经数度远游,不知是否——〃
之洋颔首,〃多半与这次相同。〃
〃有时他去三两个月才回来。〃
〃很好,证明他了无牵挂走得开。〃
时珍啼笑皆非,〃我有种感觉你俩简直可以成为忘年之交。〃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不用那么严重吧,教授又不是七老八十。〃
〃四十八九岁了。〃
〃看,正当盛年。〃
时珍挥手,〃你老是为他说话。〃
之洋但笑不语。
时珍注视她,忽然说:〃之洋,你痊愈了。〃
之洋摸摸自己的面孔,〃你说得对,也该恢复原状啦。〃
时珍追问:〃怎么会在刹时之间忘却过去?〃
〃绝非刹时之事,伤痕慢慢挥发,终于时间治愈一切。〃
〃整整一年?〃
〃有啦。〃
〃恭喜你。〃
之洋笑,〃整件事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当然丧尽自尊,痛不欲生,听到曾国峰三个字都会跳起来。第二阶段故作忘却状,避而不提伤心事,可是内心隐隐作痛。到了最后阶段,曾国峰与陈大文及宋家明王玉宝一样,不过是个名宇,一点儿特别意义都没有矣。〃
时珍点头,〃遗忘是人类保护自身的最佳本能。〃
之洋感慨,〃再回头看,也不明白当年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扰攘与那么深的创伤。〃
〃真不值得阿。〃
〃奇是奇在事后都会这么想。〃
〃那一定是不值得。〃
〃也不是,当时我们也有过开心的时间。〃
时珍笑叹,〃可见曾国峰对你真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你已如此心平气和。〃
〃他现在应很开心啰,以前老是觉得我属心腹大患。〃
时珍反问:〃你在乎他幸福与否吗?〃
之洋答:〃不,我丝毫不关心,因为每个人的结局都咎由自取。〃
那朝之洋仔细打扮过了才出门,她到政府办的求职处去应征新工作。
服务员在电脑上读到她的履历大喜过望,〃林小姐,起码有三间以上的机构希望获得你这样的人才。〃
之洋欠欠身,〃我太幸运了。〃
〃林小姐你何故缺席一年?〃
之洋本想说她病了,可是科学如此发达,已没有长年累月生病的人,要不迅速治愈,要不寿终正寝。
故之洋微笑说:〃我去了游历,读千本书行万里路嘛。〃
服务员点头,〃不过林小姐要加油了。〃
〃是,我懂得。〃
服务员立刻联络那三间公司的人事部,其实不过是资料与资料核对,也就是从前的所谓面试。
注视荧幕半晌,服务员抬起头来笑,〃宇宙公司问你几时可以上班。〃
〃今天。〃
服务员自打印机取出彼方资料交予之洋,〃林小姐,你可到休息室去参考资料。〃
之洋走到休息室,感慨万千,生活总得继续下去。她翻阅资料,认为薪酬与福利条件都还算不差,宇宙公司十分体贴,附着一张同职级雇员名单。
之洋不过略为过目,却看到曾国峰三字。
他转了工吗?
没听他说起。
不过他俩已有一年多没说过话,她不会知道他的事,没想到此刻会在同一间公司办事,尴尬?谁在乎,好的工作难找,谁会为他牺牲一份优差。
之洋在文件上签好名字,交返服务员。
办妥手续,即可上班。
〃林小姐,下午或明早去均可。〃
之洋决定下午就上班,事情这么顺利,真是罕见。
吃过午餐,走近宇宙机构,之洋感到自己技艺生锈,也许上司给她的工作限额需超时完成。
她走进狭窄的私人办公室,坐在电脑荧幕面前,按下键钮,向上司报到。
之洋忽然觉得自己有用,精神跟着提上来。
她上司叫谭小康,女性,二十九岁,语气十分爽朗,欢迎她加人大家庭后,随即打铁趁热,吩咐她做一连串急需处理的工作,
之洋暗暗心惊,幸亏到最后,上司注明:请于本周内完成上述工作量。
之洋吁出一口气,这一年来她耽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