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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难以成眠。
蒋介石一到洛阳,阎锡山驻京代表忙以急电向太原报告。阎锡山阅电后疑信参半,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腰后裤口,在中和斋(绥署办公厅)宽敞的地板上独个儿踱来踱去,灯开得很暗,月光把他的投影压缩得更短、更粗,皮沙发上的那一张电文,白亮亮的。
济南的韩复榘,这个晚上他正约几个要人打麻将,忽然传来蒋介石已经脱险的消息,韩复榘立即停住两只肉墩墩的短手,瞪着牛眼,口沫乱溅:
“这个张汉卿,做事怎么如此虎头蛇尾!”
麻将桌上这个话,种下他以后杀身的祸因。
新疆的盛世才,在西安事变发生时一直不敢轻易表态。这个晚上才说了话:
“我了解张学良这个人,他最容易冲动,在冲动下把委员长扣起来,又在冲动下进行释放,偌大个东北军,弄不好要在这个冲动型人物的手下输个精光。”
四川的刘湘,一听说扣了蒋介石,极为兴奋,致电张、杨,表示川陕唇齿相依,愿作后盾,而且主张对蒋介石要断然处置。
二十五日,张学良派往四川的代表宋醒痴赶到了成都,刘湘当晚为宋醒痴摆宴洗尘。刚刚就座,成都忽然得到了蒋介石安抵洛阳的消息。刘湘闻报大怒,当着宋醒痴的面拍案大骂:
“张学良小子这是干啥嘛!说变就变反复无常,一会儿伏天,一会儿雪天,谁听他的话算谁倒霉!”宋醒痴手足无措,脸上又红又烧,吃不成饭。
次日天不明,就悄悄离开了成都,动向不明。他怕刘湘把自己扣起来,向蒋介石买好。可他哪里会料想到,刘湘睡过一霄,翌日又变了腔调。
“这时若是杀了蒋介石,全国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势必演成了混战局面,徒为日本人创造机会而己。汉卿以大局为重,标举外御其侮的大义,着实有大家风范,令人钦佩,钦佩!”有四人回报说宋代表不见了踪影,刘湘愣了一愣,说道:“走了也好。老蒋不是从西安也走了么?”
二十六日上午,洛阳机场大道两旁站满了军校、航校的军队。一行汽车飞驰过来,两旁响起了军乐声和万岁的呼声,蒋鼎文、毛帮初、刘峙、商震、张钫等军政人物一一出现,个个面带喜色。宋美龄下车后,风度翩翩地上了飞机,蒋介石被两个侍从扶下车来,身穿蓝色绸袍,戴蜜色呢帽,向欢送人群频频答礼,尔后又由毛帮初将军扶他登梯。这是机场上最大的一架飞机。
飞机在尘土飞扬中扶摇而上,在欢呼中盘旋一匝,转向南京,四架战斗机尾随护航。众人已经散去,又一辆汽车飞驰而至,那是宋子文陪着张学良赶来了。两架绿色战斗机起飞之后,张学良,宋子文那架才继而升空,紧接着,从机场另一端起来七架战斗机,尾随在张学良机后……人们仰首眺望,眺望空际这威严的阵势,聆听云霄里远雷一样的轰轰音响。
军校俱乐部里,正是欢宴四处赶来的军政新闻各界人士,空旷的厅堂里,以前就悬挂着中央各位军政长官的大型玉照,客人们开始举杯之时,都发现那一排大照片里有一张变成了四方空架,异常显眼,这里原先挂的是张学良的照片,早在半个月前,就撤下来了。
洛阳喜气洋洋,西安新城杨虎成的会客室里,却发生了张学良离开的第一场争执。
一大早,杨虎成收到了张学良从洛阳发来的电报,要他释放陈诚、卫立煌、朱绍良、陈调元四人回南京。杨虎成沉思一阵,不想执行。但又转念一想,这不是小事,应该听听东北军的意见。电话打到金家巷,王以哲、何柱国二位军长很快赶来了,他们看罢电话,对杨虎成说:
“把这四位放了,其余十几位留下来反而碍眼,干脆全放走吧。”
杨虎成尚未表态,朱仁堂、孙铭九、卢广绩又坐着车一阵风似的赶来了。
朱仁堂一进门就问:“听说要把南京的大员放走,是吗?”
王以哲答:“是的。”
朱仁堂:“这一封电报可信吗?怎么可以证明是副司令签发的?”
王以哲反问:“倘若不是电报,是副司令的亲笔信,你放不放?”
朱仁堂一时噎住了,答不上来,忽然提出一个问题:
“王军长,即就是亲笔信,在今天这非常的背景下,也要看是不是副司令的本意。昨天,我劝他不要亲自送南京,他对我说:‘中央还有十几大员在这儿,怕什么?’可见副司令放蒋而留下这些大员,并非是因为忙乱而忘记了这些人物,他很明显是有用意的。我们必须按照他的真意行事。”
何柱国捏着电报问道:“不放大员,眼下怎么向副司令回话?”
卢广绩上前说道:“副司令说是三天、五天之内一定回来,可以这样回电:‘我们决意等您回来亲自释放这些大员,以便话别欢送,恢复情谊。’这就等于明告老蒋,副司令不回来,这批人也别想回去。这些人都是蒋介石的心腹,蒋介石不会扔下他们的。”
朱仁堂说:“这些人伤的伤、死的死,回到南京只会给副司令的身上抹屎抹尿,只会起坏作用。副司令不回来,绝不能放走他们。”
朱仁堂又说:“倘若你们害怕副司令回来责备、处罚,我可以主动承担责任,向他说明这是我的过错,与各位将军无关。”
王以哲很不高兴:“你们太多心了!副司令自己都送蒋委员长去了南京,我们扣住这些人还有多大意思!副司令‘送人情送到家’。这电报是直接给杨主任的,又不是给你们的,你们让杨主任夹在中间怎么处?”
大家都盯着杨虎成,杨虎成站起来说:“看张副司令的意思,我们不放,会给他在南京造成困难。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做到仁至义尽,把他们全部放了罢。”
朱仁堂、孙铭九、卢广绩黑着脸孔,只好从命。何柱国、王以哲在边上建议:“索性下个请柬,今晚举行便宴,欢送他们回京。另外,在易俗礼要不要再包一场秦腔。”
风风火火紧张了半个多月,杨虎成忽然想起了十二月九日晚的那场秦腔,那场虚惊,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包戏的事,我看就不必了。”
自洛阳直投南京的飞机正在云层里穿行,各地的电文已是雪片似的落到了南京,全是“欣闻钧座返京,欢庆莫名,谨电祝侯。”“非特天相吉人,实亦中华之幸”,“薄海欢腾,万众欢舞”之类的贺词。蒋介石的飞机在明故宫飞机场着陆时,欢迎的队伍人山人海,锣鼓鞭炮齐鸣,彩旗花带翻舞,欢呼声浪响彻九霄……仿佛在欢迎想往已久、倾慕已久的“大英雄”降落人间。
军乐声中,何应钦、林森代表军政各界向蒋介石鞠躬致慰,冯玉祥、戴季陶、居正、张继、孙科、陈立夫、李烈钧、朱培德、陈公博逐个儿致礼问候。张学良、宋子文的飞机晚到个把小时,机场上除了宋子文的侧近和一些军政部接待人员之外,地上余一层纸花、足迹,有些冷寞,有些凌乱。曾几何时,张学良带着卫队和随员晋京显的那番威势,已是不复存在了。
蒋介石还在洛阳,他的心腹文人陈布雷就和温文灏商量:“我们应该预先为委座准备一份文告,飞机一到南京,便可公开事变真象。”他们苦心孤诣,终于拟就了一份。一降落,陈布雷他们赶上去鞠躬之际,蒋介石却很快将一份文稿交给了陈布雷,要他迅即发表。蒋介石这份文稿,就是昨晚与夫人在灯下炮制成的《对张、杨的训词》。
《训词》很快发表了,军政大员们等待读了之后,纷纷称赞,认为:“其语重心长,有如一片春阳,无人不照,仁者胸怀,威而不猛,真是主心明严,气象高旷,聆者莫不动容。”有的则认为,这是“殷忧启圣,多难兴邦”的又一新开端。当然,也有少数明眼人不这么看,军政要员张治中,觉得从表面文字看,蒋介石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尊严,但细细揣摸,字里行间却潜伏杀机。张治中这个看法,与远在西安的杨虎成是同一个感觉。所以张治中在赶往北极阁看望张学良时,紧紧握手,神情极度不安。
十二月二十八日,毛泽东主席发表了《关于蒋介石声明的声明》,对“训词”进行了剖析:“蒋氏果欲从这次事变获得深刻的教训,而为建立国民党的新生命有所努力,结束其传统的对外妥协,对内用兵,对民压迫的错误政策,将国民党引导到和人民愿望不相违背的地位,那么,他就应该有一篇在政治上痛悔已经开辟将来的更好些的文章,以表现其诚意。十二月二十六日的声明,是不能满足中国人民大众的要求的。”“全国人民将不容许蒋氏再有任何游移和打折扣的余地。蒋氏如欲在抗日问题上徘徊,推迟诺言的实践,则全国人民的革命浪潮势将席卷蒋氏以去。”
驾返南京,千头万绪,有几宗区区小事,蒋介石却安排有序。
一是颁发纪念章。为鼓励忠贞人士,凡在西安事变同时蒙难之人,一律颁发西安蒙难金质章一枚,上面镌有:“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的联语,正中铸有蒋介石的肖像。有两位人物勋章特异,与众不同,一位是端纳,营救有功,由国民政府颁授大绶采玉勋章一座,一位是那个“双十二”凌晨架飞机落在临潼野地里的蔡锡昌,特颁五等宝鼎勋章一座,以彰忠勇。
二是召集同难人员到官邸摄影留念。包括侍从将领,连同几位女眷,总共二十二人,大伙正绕着委员长喜洋洋地列队时,“西北剿总”参谋长晏道刚和绥署政训处长曾扩情急忙忙赶来了,正想站入队列里,没想到蒋介石突然伸长手指指着他俩,怒色满面,厉声喝斥:“你两个滚出去,给我滚出去!滚!”当晏、曾二人红着脸退却时,蒋介石迅速要来一片纸,用红铅笔写道:“晏道刚无能,曾扩情无耻,永不录用。”写下这道手令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副官,才正襟危坐,开始照像。
晏道刚曾任过侍从室主任,是委员长身边的人,后来特地安排到张学良身边伺察动向的,可西安有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