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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其实……”
“你别说了。我就这四百块钱。再多没了!”不耐烦的语气。
像是路灯跳闸一样,一瞬间,周围的一切被漆黑吞没干净。
21
易遥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老师布置了一道很难的数学思考题。对于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难的。而全班就易遥一个人答出来了。易遥很得意地回到家里,本来她想直接对父亲炫耀的,可是小孩子做怪的心理,让易遥编出了另一套谎言,她拿着那道题,对父亲说,爸爸这道题我不会,你帮我讲讲。
像是要证明自己比父亲都还要聪明,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要父亲明白自己有多聪明。
那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做那道题,直到晚上易遥起床上厕所,看到父亲还坐在桌子边上,带着老花镜。那是易遥第一次看到父亲带老花镜的样子。那个时候,易遥突然哭了。以为她看到父亲苍老的样子,她害怕父亲就这样变老了。他不能老,他是自己的英雄。
易遥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哭,父亲摘下眼镜走过来,抱着她,他的肩膀还是很有力,力气还是很大,父亲说,遥遥,那道题爸爸做出来了,明天给你讲,你乖乖睡觉。
易遥含着眼泪,觉得爸爸是永远不老的英雄。
再更小的时候。有一次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了去广场看表演。
密密麻麻的人挤在广场上。伸直了脖子,也只能看得到舞台上的演员的头。
而那个时候,父亲突然把易遥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瞬间,易遥看清了舞台上所有的人。
周围的人纷纷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的小孩举到头上。
易遥骑在爸爸的肩上,摸了父亲的头发,很硬。父亲的双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父亲是周围的人里,最高的一个爸爸。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易遥唱歌拿了全市第一名。
去市文化宫领奖的那一天,父亲穿着正装的西服。那个时候,西装还是很贵重的衣服。易遥觉得那一天的父亲特别帅。
站在领奖台上,易遥逆着灯光朝观众席看下去。
她看到爸爸一直擦眼睛,然后拼命地鼓掌。
易遥在舞台上就突然哭了。
还有。
还有更多。还有更多更多的更多。
但是这些,都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那些久远到昏黄的时光,像是海浪般朝着海里倒卷而回,终于露出尸骨残骸的沙滩。
22
易遥捏着手里的四百块钱,站在黑暗里。
路灯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歪向一边。
易遥把垂在面前的头发撂到耳朵背后,她抬起头,她说,爸,我走了。这钱我尽快还你。
她转过身,推着车子离开,刚迈开步,眼泪就流了出来。
“易遥,”身后父亲叫住自己。
易遥转过身,望着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爸,还有事?
“你以后没事别来找我了,你刘阿姨不高兴……我毕竟有自己的家了。如果有事的话,就打电话和我说,啊。”
周围安静下去。
头顶飘下一两点零星的雪花。
还有更多的悲伤的事情么?不如就一起来吧。
这次,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眶像是干涸的洞。恨不得朝里面揉进一团雪,化成水,流出来伪装成悲伤。
易遥站在原地,愤怒在脚下生出根来。那些积蓄在内心里对父亲的温柔的幻想,此刻被摔碎成一千一万片零碎的破烂。像是打碎了一面玻璃,所有的碎片残渣堵在下水道口,排遣不掉,就一起带着剧烈的腥臭翻涌上来。
发臭了。
腐烂了。
内心的那些情感。
变成了恨。变成了痛。变成了委屈。变成密密麻麻的带刺的藤蔓,穿刺着心脏的每一个细胞,像冬虫夏草般将躯体吞噬干净。
我也曾经是你手里的宝贝,我也曾经是你对每一个人夸奖不停的掌上明珠,你也在睡前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为什么现在我就变成了多余的,就像病毒一样,躲着我,不躲你会死吗?我是瘟疫吗?
易遥捏着手里的钱,恨不得摔到他脸上去。
“易家言,你听着,我是你生出来的,所以,你也别想摆脱我。就像我妈一样,她也像你一样,恨不得可以摆脱我甚至恨不得我死,但是,我告诉你,你既然和她把我生下来了,你们两个就别想拜托我。”易遥踢起自行车的脚撑,“一辈子都别想!”
父亲的脸在这些话里迅速地涨红,他微微有些发抖,“易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易遥冷笑着,她说,“我还有更好的样子,你没见过,你哪天来看看我和我妈,你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说完易遥骑上车走了,骑出几米后,她突然刹车停下来,地面上长长的一条刹车痕迹,她回过头,说,“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你不是应该问你自己吗?”
23
初一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带着新疆帽的男人每天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去吃。但是易遥没有。
因为易遥没有零花钱。
但是她也不肯问母亲要。
后来有一天,她在路边拣到了五块钱,她等学校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她就悄悄地一个人跑去买了五串。
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发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24
黑暗里易遥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出声。
林华凤拉亮了灯,光线下,易遥脸上红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动在视网膜上。
“你哑巴了你?你说话!”又是一耳光。
易遥没站稳,朝门那边摔过去。
她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易遥的肩膀抽动了两下。她说,妈,你看到我不见了,会去找我吗?
“找你?”林华凤声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会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别来找我!”
那种心痛。绵延在太阳穴上。刚刚被撞过的地方发出钝重的痛来。
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你别来找我。
母亲对自己说,你死了也别来找我。
易遥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说,你傻啊,你干嘛来找我。
易遥扶着墙站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雪水,放下手来才发现是血。
她说,妈,以后我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华凤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地黑下去。
易遥“恩”了一声,刚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林华凤朝自己扑过来,像是疯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头发朝墙上撞过去。
齐铭按亮房间的灯,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易遥家的声响。他打开窗,寒气像飓风般地朝屋子里倒灌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对面人家的尖叫。
林华凤的声音尖锐地在弄堂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你这个贱货!你去找他啊!你以为他要你啊!你个贱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滚啊你!你滚出去!你滚到他那里去啊,你还死回来干什么!”
还有易遥的声音,哭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字,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妈——”
齐铭坐在床上,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25
其实无论夜晚是如何的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这样的世界,头顶交错的天线不会变化。逼仄的弄堂不会变化。
共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有人会拧错。
那些油烟和豆浆的味道,都会生生地嵌进年轮里,长成生命的印记。
就像每一天早上,齐铭都会碰见易遥。
齐铭看着她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过心脏,漫过胸腔,漫向每一个身体里的低处,积成水洼,倒影出细小的痛来。
他顺过书包,拿出牛奶,递给易遥。
递过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没人来接,齐铭抬起头,面前的易遥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轰然朝旁边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砖墙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墙上,是醒目的红色。
早晨的光线从弄堂门口汹涌进来。
照耀着地上的少女,和那个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静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26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钟声。来回地响着。
却并没有诗词中的那种悠远和悲怆。只剩下枯燥和烦闷,固定地来回着。撞在耳膜上。把钝重的痛感传向头皮。
睁开眼。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白丝丝的光。周围的一切摆设都突显着白色的模糊的轮廓。
看样子已经快中午了。
与时间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压着,睁不开来,闭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