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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马上喊胡安·伊迪亚尔特·博尔达,国家总统万岁!〃
阿雷东多没有违抗。在嘲笑声中,他出了门。到街上时,他还听到侮辱的话。
〃那个胆小鬼不敢发火,一点不傻。〃
他表现得像是胆小鬼,但知道自己不是。他慢慢走回家。
8月25日,阿韦利诺·阿雷东多睡醒来时已过九点。他首先想到克拉拉,过后才想到那个日子。他舒了一口气说:等待的任务已经结束。这一天终于到了。他不慌不忙刮了脸,镜子里的模样还是原来的他。他挑了一条红颜色的领带,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很晚才吃饭。天空灰暗,像是要下雨;他一直想像应该是晴朗天气。他永远离开那间潮湿的屋子时有一丝悲哀。他在门廊里碰到那个混血女人,把身边剩下的几个比索全给了她。五金店招牌上的彩色菱形图案使他想起有两个多月没有注意到了。他朝萨兰迪街走去。那天是假日,行人很少。
他到马特里兹广场时三点的钟声还未敲响。感恩礼拜已经结束;一群绅士、军人和高级神职人员从教堂的台阶上缓缓下来,乍一看,那些礼帽(有的还拿在手里)、制服、金银丝绣、武器和法袍造成人数众多的幻觉;事实上一共不到三十。阿雷东多没有胆怯,却有一种尊敬的感觉。他打听哪一位是总统。回答说:
〃就是那个戴法冠、握法杖的大主教身边的一位。〃
他拔出手枪,扣下扳机。
伊迪亚尔特·博尔达朝前踉跄几步,俯面倒在地下,清晰地说:我完啦。
阿雷东多向当局自首。后来他声明:
〃我是红党,我自豪地宣布自己身份。我杀了总统,因为他出卖并且玷污了我们的党。我同朋友和情人都断绝了往来,以免牵连他们;我不看报纸,以免人说我受谁唆使。这件正义之举由我一人承当。你们审判我吧。〃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尽管还要复杂一些;在我想像中是这样发生的。
作者:博尔赫斯
沙之书
……你的沙制的绳索……
乔治·赫伯特
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不,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如今人们讲虚构的故事时总是声明它千真万确;不过我的故事一点不假。
我单身住在贝尔格拉诺街一幢房子的四楼。几个月前的一天傍晚,我听到门上有剥啄声。我开了门,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他身材很高,面目模糊不清。也许是我近视,看得不清楚。他的外表整洁,但透出一股寒酸。
他一身灰色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灰色的小箱子。乍一见面,我就觉得他是外国人。开头我认为他上了年纪;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只是他那斯堪的那维亚人似的稀疏的、几乎泛白的金黄色头发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们谈话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从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奥尔卡达群岛人。
我请他坐下。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他散发着悲哀的气息,就像我现在一样。
〃我卖《圣经》,〃他对我说。
我不无卖弄地回说:
〃这间屋子里有好几部英文的《圣经》,包括最早的约翰·威克利夫版。我还有西普里亚诺·德瓦莱拉的西班牙文版,路德的德文版,从文学角度来说,是最差的,还有武尔加塔的拉丁文版。你瞧,我这里不缺《圣经》。〃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搭腔说:
〃我不光卖《圣经》。我可以给你看看另一部圣书,你或许会感兴趣。我是在比卡内尔一带弄到的。〃
他打开手提箱,把书放在桌上。那是一本八开大小、布面精装的书。显然已有多人翻阅过。我拿起来看看;异乎寻常的重量使我吃惊。书脊上面印的是〃圣书〃,下面是〃孟买〃。
〃看来是19世纪的书,〃我说。
〃不知道。我始终不清楚,〃他回答说。
我信手翻开。里面的文字是我不认识的。书页磨损得很旧,印刷粗糙,像《圣经》一样,每页两栏。版面分段,排得很挤。每页上角有阿拉伯数字。页码的排列引起了我注意,比如说,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我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像字典一样,还有插画:一个钢笔绘制的铁锚,笔法笨拙,仿佛小孩画的。
那时候,陌生人对我说:
〃仔细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声调很平和,但话说得很绝。
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尽管一页页的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为了掩饰惶惑,问道:
〃是不是《圣经》的某种印度斯坦文字的版本?〃
〃不是的,〃他答道。
然后,他像是向我透露一个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
〃我是在平原上一个村子里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的。书的主人不识字。我想他把圣书当做护身符。他属于最下层的种姓;谁踩着他的影子都认为是晦气。他告诉我,他那本书叫〃沙之书〃,因为那本书像沙一样,无始无终。〃
他让我找找第一页。
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
〃现在再找找最后一页。〃
我照样失败;我目瞪口呆,说话的声音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
〃这不可能。〃
那个《圣经》推销员还是低声说:
〃不可能,但事实如此。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荒诞的编码办法。也许是想说明一个无穷大的系列允许任何数项的出现。〃
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他的想法使我心烦。我问他:
〃你准是教徒喽?〃
〃不错,我是长老会派。我问心无愧。我确信我用《圣经》同那个印度人交换他的邪恶的书时绝对没有蒙骗。〃
我劝他说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问他是不是路过这里。他说打算待几天就回国。那时我才知道他是苏格兰奥尔卡达群岛的人。我说出于对斯蒂文森和休漠的喜爱,我对苏格兰有特殊好感。
〃还有罗比·彭斯,〃他补充道。
我和他谈话时,继续翻弄那本无限的书。我假装兴趣不大,问他说:
〃你打算把这本怪书卖给不列颠博物馆吗?〃
〃不。我卖给你,〃他说着,开了一个高价。
我老实告诉他,我付不起这笔钱。想了几分钟之后,我有了办法。
〃我提议交换,〃我对他说。〃你用几个卢比和一部《圣经》换来这本书;我现在把我刚领到的退休金和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圣经》和你交换。这部《圣经》是我家祖传。〃
〃花体字的威克利夫版!〃他咕哝说。
我从卧室里取来钱和书。我像藏书家似的恋恋不舍地翻翻书页,欣赏封面。
〃好吧,就这么定了,〃他对我说。
使我惊奇的是他不讨价还价。后来我才明白,他进我家门的时候就决心把书卖掉。他接过钱,数也不数就收了起来。
我们谈印度、奥尔卡达群岛和统治过那里的挪威首领。那人离去时已是夜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本想把那本沙之书放在威克利夫版《圣经》留下的空档里,但最终还是把它藏在一套不全的《一千零一夜》后面。
我上了床,但是没有入睡。凌晨三四点,我开了灯,找出那本怪书翻看。其中一页印有一个面具。角上有个数字,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反正大到九次幂。
我从不向任何人出示这件宝贝。随着占有它的幸福感而来的是怕它被偷掉,然后又担心它并不真正无限。我本来生性孤僻,这两层忧虑更使我反常。我有少数几个朋友;现在不往来了。我成了那本书的俘虏,几乎不再上街。我用一面放大镜检查磨损的书脊和封面,排除了伪造的可能性。我发现每隔两千页有一帧小插画。我用一本有字母索引的记事簿把它们临摹下来。簿子不久就用完了。插画没有一张重复。晚上,我多半失眠,偶尔入睡就梦见那本书。
夏季已近尾声,我领悟到那本书是个可怕的怪物。我把自己也设想成一个怪物:睁着铜铃大眼盯着它,伸出带爪的十指拨弄它,但是无济于事。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
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
我想起有人写过这么一句话: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的地点是树林。我退休之前在藏书有九十万册的国立图书馆任职;我知道门厅右边有一道弧形的梯级通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存放报纸和地图。我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把那本沙之书偷偷地放在一个阴暗的搁架上。我竭力不去记住搁架的哪一层,离门口有多远。
我觉得心里稍稍踏实一点,以后我连图书馆所在的墨西哥街都不想去了。
以上译自《沙之书》
作者: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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