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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穷人家也有娇女,每一位母亲都为女儿编过一个神话,希望女儿借着婚姻而出人头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苏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模苏。我请您先看一下结尾处的签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请原谅,我们这个国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笔名也一样,我很喜欢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过信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挣扎着飞到岸边。我看到了一个很潦草的签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么电影?
我问他。女孩子们很矜持,部队里男多女少,女兵们同谁讲话,就是一种恩赐了,阴衰阳盛助长了我们的骄横。但对几种人我们是很客气的。一是对首长,当兵的不能得罪当官的,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是对病人,毕竟我们是护士,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第三就是对炊事员。女孩儿们爱吃。伊喜是一个例外,他是放电影的。
伊喜挑着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对耳环,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为井要像地狱一样深邃,其实只有丈多深便可见水,我断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认识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担和一只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护士去挑。病房到水井并不远,不过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离都要乘以5,一切用气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们的能量,膝盖骨以下好像是泡沫塑的,看起来直顶顶,一脚踩下去就松软了。挑着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着两桶钢铁。女孩儿们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里倒霉的那几天。
病房里有几只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头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们洗漱、洗澡、洗衣,都从这里取水。汽油桶干了,他们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坚实的壳,发出类似非洲战鼓的声响,大声嚷,护士,没水啦!
要是让领导听到这呼唤,是护士的耻辱。
我们便自制了一个手推水车,用架子车的骨架,驮一个横卧的汽油桶,上面开一个扁窗,水倒进去,再丢一块木板压住,水就不会漾出来了。推一车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时候的兵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风靡世界的女士优先。也许他们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为男人挑水,穿了军装的女人也该挑水。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从一线哨卡下来的功臣,又生着病,理应享受女人们的照顾。
总之,因为有女人,他们便格外费水,把自己洗涤得异乎寻常干净。
秦护士,没水啦!病人们小声跟我说,这已经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万支冰冷的横笛一齐吹响,凄厉之声将耳膜刺得千疮百孔。无数团雪雾旋转着复杂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烟尘脚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仿佛千年的妖魔正处在孕育成形的最后一分钟。
我拉起沉重的水车。没有人会帮助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荆棘编织的花冠,每个人都戴在头上,以为荣耀。
井沿绕着厚厚的冰,像一只青白色玉石镯子。我把水车停在冰凌外面,扒了一小块石头垫住车轮。用井边的扁担勾住水桶,荡进井里。水桶盛了半桶雪花,像云朵似地飘浮在水面,不肯下沉。水井呵出袅袅的白气,将雪花融成一粒粒冰鳞,水桶才不情愿地埋下身去……我拎上水,毛皮鞋像熊掌似地一寸寸在冰上挪,直到蹭过冰坡,重新踏上粗糙而充满蜂窝样雪絮的土地时,才算把一直屏住的气猛地呼出。然后紧张地再吸一口气,咬紧右边的牙齿,用右手把水举到汽油桶的豁口处,把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倾进水车……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手套已被井水浸湿,我索性赤着手干。木扁担有隐隐的裂纹,当你使劲的时候,会像潜伏的螃蟹突然张开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肉。要小心地躲避铁扁担钩,它会像烧红的烙铁,悄无声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块皮。金属在极冷和极热的时候很相像。都会使你痛人肺腑,伤处又不见一滴血。
我已经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个水车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装十三桶,水就像窝头似地从豁口处鼓起尖来,路上只要有块小石子一略,整车水就会像遇了地震似地震荡起来,狼舌似的水峰会从汽油桶横蹿出来,在纤夫一样拉车人的后背,溅上一个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样,从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装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许会像端一盅茶似地纹丝不动地把水车拉回去。但能干不能干,似乎全在最后半桶水上,湿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记。
今天,我打算原谅自己了。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人会看到一个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这是最后一桶了。
我拎着扁担,左一摆,右一晃。糟糕,只进了半桶。摆桶是艺术,全在抖腕的功夫。扁担是木头的,钩子是铁的,桶鼻也是铁的,你手上的柔劲,经过这许多又直又硬的物质的传递,要转变为一种钟摆样的晃动和称砣样的坠力,水桶才会在顷刻之间兜入水中,瞬忽又像青鸭子般地凫出……半桶水是受了伤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进水里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阳在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运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后收拢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黑夜就是石头的阴影。在昆仑山刮大风的日子,太阳也被刮得像一架风车,走得比平日快许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丽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铁钩是狰狞的黑……我竭力区别着这许多黑,做一次最后的尝试……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闷鼓般的响声,水桶脱钩沉入井底。
怎么办呢?
我的头脑一片漆黑,山风把泪水在我脸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听到栓保一样的河南话。
桶掉井里了。
咋不捞?
不会。
闪一旁。我来。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边,亮出小儿胳膊一样长的大手电。唰地打开,无数雪花像银色的萤火虫在光柱中翻飞。他把电光倾进井里,我的桶像入静的禅师端坐井底。他用扁担钩一盘一绕,水桶就被吸了上来,
谢谢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鱼一样狭长的眼睛。很年青的一个兵。
以后这么黑了,不要到井边来打水。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关切地帮我把水倒进车里。
我会游泳。踩水。
你以为你能在这样的冰水里呆多久?也就两分钟吧?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又要重挖一口井了。
你怎么这么损呢?所有的男兵对我们讲话都客客气气。
那是他们打算娶你们,所以才讨好你们。我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所以对你实话实说。
他开始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为了省电,把电筒也熄灭了。
我从没听过这么粗率的话,觉得挺有趣,问他:你为什么晚上来挑水呢?
因为晚上要放电影,电机需要水。
放电影?我怎么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演电影,就像通报敌情,所有的军人都烂熟于心,今天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小规模的内部电影。咱们这儿压了许多老片子,专门放给领导看。今天演《海鹰》,王心刚和王晓棠主演……他担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担,水漾出来,湿了我的裤腿。是在电影队吗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军人们都知道你们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
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
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但相撞的一瞬,却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的手指,将它们揉搓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只要她们坚持,事情就有希望。
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
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 —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灯下,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